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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6年第4期-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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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日子,吴响干什么都打不起精神。每天上午骑着摩托疯转,下午一头扎进三结巴酒馆,要一瓶酒,一盘花生米,一盘猪耳朵,提前了夜晚的生活。三结巴乐坏了,从乡里买了五十个猪耳朵,冻进冰柜,专供吴响。吴响的脑袋喝成斗篷,天差不多就黑透了。三结巴拿来纸笔,吴响歪歪扭扭写个“吴”字。三结巴赔着笑,让吴响再加一个字。吴响毫不客气地把笔扔掉。三结巴捡起笔,自己补个“响”。吴响看不见这些,他已踉跄在路上了。
吴响醉酒是为了躲开尹小梅。她把他折磨得精疲力竭,恍恍惚惚,实在吃不消了。如果脑袋不被酒精挤满,尹小梅就会钻进去。可后半夜酒醒之后,尹小梅还是往脑里钻。一绺头发垂下来,在眉角拐个弯儿,贴在鼻翼一侧。她的眼睛有些肿,有些红,水汪汪的,目光则硬得枪一样。她的嘴巴抽动着,似乎要说什么。吴响大汗淋漓,等尹小梅把那句话说出来。尹小梅却把嘴巴闭上了。吴响说,小梅,我对不起你。吴响说,小梅,我他妈不是人。尹小梅只是冷冷地望着他。
吴响乞盼白天,到了白天又早早地把自己拽进夜晚。吴响想找个藏身处,哪里找得到呢?
吴响对尹小梅三个字格外敏感,怕经过尹小梅家门前,怕别人提到尹小梅,谁说到尹小梅就和谁干架。村民摸透吴响的毛病,宁可跟黄宝、黄老大说尹小梅,也不跟吴响说。村民还摸透了吴响的习惯,只要吴响一进酒馆,便飞快地牵着牛赶着羊往围栏里去。其实,吴响知道,每日酒馆前总有一两个孩子或妇女,那是监视吴响的。吴响有意外的举动,比如突然离开酒馆,他们就迅速把消息传递开。但吴响懒得管,他想用稀里糊涂减轻一些罪责感,尽管他的马虎已和尹小梅无关。
那天,吴响刚喝了两口,村长进来了。吴响指指对面的凳子说,坐下,喝几口。村长把帽子抓下来,往桌上一砸,你还有心思喝酒?你去看看围栏里成啥了?吴响说,不就是草么?今年吃掉,明年又长出来了。村长说,扯鸡巴蛋吧,那样还要你这护坡员干啥?你以为看草场是你一个人的事,弄不好,我跟着挨训,我也和乡里签了责任状。吴响灌下一杯酒,打着嗝说,那你护算了。村长说,工资呢,你也不要了?吴响说不要了。三结巴慌了,吴……响,不……能……不要……工……资,没工……资,咋……喝酒?吴响不言声了,三结巴说的全是大实话。村长说,毛乡长给我打电话,问你是不是整天睡大觉?吴响问,他呢?咋不来?出了尹小梅的事,毛文明很少在北滩露面。村长说,他去学习了,刚回来就听说你吊儿郎当的。吴响的心动了动,谁说我不管了,一天耗两个油呢。村长把酒瓶拿开,对三结巴说,不能让他喝酒了,他喝一次,我罚你一次,你挣十块我罚你二十,你挣二十我罚你四十。三结巴看看吴响,又看看村长,一脑门愁云。他刚又进了五十个猪耳朵。村长拽吴响,走,驮我去草场。吴响没犯拗。
两人一出门,一个妇女慌慌张张地跑了。
村长骂,操,都成游击队了。
吴响的院墙是黄土夯的,不足半人高,形同虚设。老远就看见院里一股黑烟,吴响说声糟了,大步跑起来。
摩托被烧得面目全非,只剩下一副污黑的骨架。地上的木条还未燃尽,仍在冒烟,显然是有人故意点的。尹小梅死后,村民对吴响有成见,吴响觉得出来,但没想到有人报复他。吴响的脸慢慢黑了。
村长安慰,反正是破车。
吴响踢了一脚,去草场。
第二天,毛文明打电话,让吴响去乡里找他。毛文明没有任何变化,还是平头,喜欢眯着眼看人,嘴唇上的酒苔又密了些。想必学习期间也没少应酬。毛文明说他刚回来就打问北滩的事,听说禁牧工作做得不好,是不是这样?吴响含含混混地说,是不太好。毛文明问吴响罚了多少钱,吴响说一个没罚上。毛文明沉下脸,怎么搞的嘛?既然有人违反政策,为什么不罚款?你的工资可是从罚款中扣的,你是不是想撂挑子?毛文明不是村长,吴响不敢那么随意,诉苦说,我一去他们就跑了,根本逮不住。毛文明说,想办法嘛,这能难住你?尔后语气一转,问吴响摩托是不是烧了。吴响点点头。毛文明说,知道别人为啥烧你的摩托?为啥你管的时候不烧,你马虎了反而烧你的车?因为你管是代表政府,是在执行政策,所以没人敢烧你的车。谁敢和政府对抗?你不管,白挣着那份钱,大家心里不平衡,就烧你的车。你再这么没原则,下一步还要烧你的房子,烧你这个人。吴响辩不过毛文明,唯有点头。毛文明说,摩托烧就烧了,我给你弄辆新的。毛文明没说尹小梅,吴响也不敢提。
吴响从乡里回来,屁股底下已是一辆崭新的摩托了。毛文明的话起了作用,吴响在村里转了两圈,便去了草场。
晚上,吴响轻松下来,就去东坡找徐娥子。他和徐娥子相好很多年了,两个村的人都知道。先是地下行动,后来就公开了。徐娥子不怕,吴响当然更不在乎。
吴响的摩托一停,徐娥子就跑出来。探着头佯问,这是谁呀?吴响明白她嫌他不来了,在她胸上摸了一把。徐娥子有一对大奶子。徐娥子低声斥责,少占我便宜。吴响把摩托推进院,先一步进了屋。徐娥子的丈夫正吃面条,四十几岁的人已完全歇顶,亮闪闪的。他和吴响打声招呼,加快了吃饭的速度。徐娥子问吴响吃了没,吴响说没呢。徐娥子的丈夫搁下碗,对吴响说你慢慢吃,我得去菜园下夜。吴响掏出一盒烟,徐娥子的丈夫装上走了。
剩下两个人,徐娥子的气就粗了,你还能想起我呀?
吴响嘿嘿一笑,我把自个儿忘了,也忘不了你。
徐娥子呸了一声,没良心的东西。
吴响说,良心中看不中用哦。
徐娥子端上面条,上面卧了两个鸡蛋,一个红辣椒。吴响喜欢吃辣椒,徐娥子每年都腌一大罐子。吴响要酒,徐娥子说,骑摩托还喝酒,出事我可担待不起。
吴响知徐娥子还在闹气,想揪她的鼻子,她躲开了。吴响暗暗一乐,低头吃面。徐娥子说,吃了走吧,我今儿不舒服。
吴响挤挤眼,我带你去医院。
徐娥子骂声赖皮,给吴响倒了一杯酒。
吴响从怀里掏出一盒化妆品。这盒化妆品花了三十多块钱,是买给尹小梅的。吴响原打算把尹小梅搞到手后,送她一盒化妆品,怎料半点儿用场也没派上。
徐娥子说谁稀罕,还是接过去。打开,嗅了嗅,叹口气,我老眉老眼的,搽灵芝也不灵了。
吴响说,谁说你老了?掐都能掐出水来。
徐娥子翻吴响一眼,神情已经鲜活了。男人送一句讨好的话,比化妆品还灵验。
徐娥子把碗筷一收拾,吴响就拽过她。徐娥子说,我得洗把脸呀,你个饿死鬼!吴响说我帮你洗,一出汗连澡都洗了。徐娥子骂驴,呼吸已经不匀了,反手箍住吴响。女人就这样,只要往一块儿一睡,天大的怨气都能消。
折腾得湿漉漉的,两人歇着喘气。
徐娥子问,你刚换了摩托吧,那辆彻底烧毁了?
吴响问,你怎么知道?
徐娥子反问,我怎么不知道?美国总统搞女人我都知道,两个村离这么近,咋也没美国远吧?
徐娥子向来嘴快。吴响在她身上拍了拍,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辆摩托是乡里给我买的。
徐娥子问,乡里给你一辆新摩托?
吴响有些得意,毛文明亲自给我挑的,别看我不是村长,可比村长的待遇高。
徐娥子嘘了一声,啥待遇?怕是堵你的嘴吧。
吴响愣住,堵我的嘴?
徐娥子说,给你摩托,你还能把黄宝女人的事说出去?
吴响嗖地坐起来,黄宝女人有什么事?
徐娥子说,瞧你吓成这样,还把我当外人呀!黄宝女人的事谁不知道?她死在了乡政府,乡里怕黄宝告状,给了他八万块钱呢。唉,说来说去,谁死谁可怜,黄宝有那八万块钱,娶两个都够了。
吴响怔怔的,尹小梅死后,这是他第一次听说她的事。徐娥子说得有板有眼,他竟一无所知。
吴响问,你知道她是咋死的?
徐娥子说,谁知道呢,听说发现的时候人就凉了。忽然想起什么,问,她到底怎么死的?是不是让那个姓毛的乡长……
吴响打断她,胡说!
徐娥子说,一辆摩托就把你的嘴堵死了,我又不跟别人说。
吴响说,她死在了医院,是犯病死的。
徐娥子道,哄鬼去吧,她死了才抬到医院的。
吴响审视着徐娥子,这是谁告诉你的?
徐娥子说,反正不是我胡编的,人们都这么说,你审问我干啥?
吴响忽然说,我得走了。
徐娥子急了,你这是咋了?坏了良心的,吃完就走!看你明儿还来!!
4
吴响回到家已经半夜。他急冲冲的,并不清楚自己要干什么。徐娥子的话让他震惊。尹小梅死在了乡政府。死后拉到医院。八万块钱。这些话不停地在脑里撞,撞得眉骨都要裂了。尖利的声音在耳膜上穿啸,搅得尘土飞扬。无风不起浪。徐娥子绝不会凭空捏造,她又有什么理由捏造呢?尹小梅和她没任何关系。毛文明说尹小梅犯了病,独眼周抢救半天也没抢救过来,这是吴响刚到医院时,毛文明讲的。吴响信以为真,他打算到停尸房瞅一眼的,被毛文明制止了。毛文明指指黄宝,狂怒的黄宝刚刚消停,吴响也就作罢。此刻他才明白过来,毛文明不想让他知道真相。如此推想,疑点确实很多:毛文明说尹小梅犯病,特意强调一犯病就送过来,乡里和医院尽了最大力,他为什么要强调?乡下人有句话,叫瓦片盖屁股,越盖越露。还有,为什么毛文明一脸不安?为什么焦所长也在医院?吴响当时没有细想,尹小梅的死把他搞懵了。如果没有问题,黄宝不会得到八万块钱。吴响试图找出传言的漏洞,如此推测下去,却对徐娥子的话做了一个论证。
尹小梅死后拉到了医院。
一条八万块钱的协议拴住了黄宝。
尹小梅的死就这么简单地结束了。更让吴响喘不上气的是,他对尹小梅死后的事一无所知。他沉在自责和悲痛中,堵住了自己的耳朵,害怕听到尹小梅的任何消息。
东方的曙光一点点挤进来,夜色一层层褪去。待吴响灰白的脸露出清晰的轮廓,他终于清楚自己要干什么了。他要弄明白尹小梅的死亡真相。他不知道弄清楚了又怎样,他没想那么远,他就是想弄清楚。吴响当然不会想到,他的决定会击碎一个封冻的冰面,会把自己拖进泥浆中。
吴响站在尹小梅家门口。院门用粗铁丝绞着,已然有了斑斑锈迹。吴响拧了拧,放弃了。不是拧不动,是没必要。拧开,他会进去吗?窗户已经用泥坯封住,牛圈敞着门,鸡窝寂静无声,整个院落一派荒凉,唯有屋檐下两串孤零零的干豆丝,显示不久前还有人住过。吴响凝视片刻,缓缓移开。
旁边的院子却是另一个样子。没到门口,新鲜的牛粪味就扑进鼻孔。那头奶牛,就是尹小梅经常牵的那头,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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