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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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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咦?你不知道吗?两年前在中国的湖北,出土了一份文件,写在竹
子上面的,应该是中国春秋战国时代的文件。”我说。

  “这个文件,跟上帝有什么关系?”贝尔问。

  “文件内容,讲中国出现一个四处游荡的圣人,长发长须,带了十二
名门徒,不但会在水上面走路,还能把五个饼变成一大堆饼,把两条鱼变
成一大堆鱼。这人还把死三天的人变活,能从自己的坟里爬出来……”我
说。

  贝尔的眉头整个皱起来,眼神变得凌厉:“是哪个无聊鬼,用竹子把
圣经的故事抄一遍,埋到土里面唬人?”

  “不是唬人的哦,探测过年代了,比你们的圣经还古老几百年呢!”

  “我不信!无聊的把戏!”贝尔很不高兴。

  “竹子文件说这个圣人,名字叫做‘吉舍世’哦!”我说。

  “怎么可能?”贝尔气冲冲地问。

  “真的叫‘吉舍世’,在中文里,是‘带来吉祥,舍身救世’的意思
,没想到你们的圣经,也沿用了我们汉文这个发音。给他取英文名叫Jesu
s唷。”

  “简直在放屁。”贝尔完全醒过来了,看得出他强压住怒气,咬牙咬
得青筋暴起。贝尔的棕发,本来就象雄狮的鬃毛,这时乱发愤张,看来马
上要噬人了。

  *

  “嘻嘻,贝尔,这下你不打瞌睡了呀。”我笑笑看着他。

  贝尔一愣:“那又怎样?”

  “那我就不再气你啦,安啦,没有这个什么竹子鬼文件。我骗你的,
只是要把你弄醒而已。”我说。

  *

  唉,驾驶人陷入不能自拔的渴睡,这样的危机,竟然是靠着攻击基督
教才解除了。这样看起来,宗教毕竟还是有用的东西。

  贝尔虽然清醒了,但他显然很不欣赏我开他宗教的玩笑,车上气氛变
得有点古怪,贝尔臭着脸,仿佛为了报复,毅然换了录音带,大声播起赞
美基督的圣歌来了。这下可好,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两盏微弱的车灯照着
前方似乎永远走不完的路,漫天响起“神阿带我走过死亡幽谷”的歌声,
非洲赞那布跟我都坐直背脊、毛骨悚然,大家都清醒了,我们安全的在天
亮时分抵达黄石公园。

  贝尔到了黄石公园后,非常兴奋,好像到了“天堂和地狱的样品屋”
一样,冒黄烟的山壁、冒白烟的滚泉、烧焦的树林、大蛇的蜕皮,什么都
能激发他一番感叹,指天画地,喃喃自语。我跟赞那布也就乖乖依他指示
拍摄,虽然心中不免疑惑有些镜头到底要用在哪里,比如说野牛所拉一坨
屎上的绿头大苍蝇、或者稀薄到只有他一个人看得见的,他坚持有九种颜
色的彩虹。

  但他是导演,导演说了就算。其实每个导演都一样,你根本不知道他
心里在想什么,你作为他的工作人员,只能尽你所能给他他要的东西,等
他想拍的都拍到了,那你就祈祷他能善用这些素材,剪接出一部好电影来
,虽然,最后导演常常剪出一部大烂片。这也没什么,人身本来就是如此
,很多婴儿,从小爸妈也是给他喂饱穿暖,伺候周到,结果长大还不是烂
人一个。

  *

  贝尔同学的虔诚,我很早就开始领教了。我们新生是菜鸟,要强用系
上的设备总是抢不过长我们好几届的资深学生,我们分配到的剪接时间,
通常是半夜两、三点这种只适合死人复活的时段,这种深夜时分,一个人
一间,关在冰冷的剪接室里,已经很有太平间的气氛了,加上剪接必须把
灯都关掉,才能看清剪接机上那一小格画面,冰冷又黑暗,格外阴森,这
种时候,贝尔却永远能几乎无声的在你背后转开门把,悄悄掩到你的身后
,然后叹一口气说——

  “康永……还撑得住吗?……”

  通常半夜剪接,大家都已有点神志不清,像这样忽然被人在颈后喷一
口气,幽幽问上一句,能够不惊声尖叫者,又有几人?我本来还以为贝尔
喜欢恶作剧,故意继穿睡衣的冥客斯教授之后,到处吓人,后来问了同学
,大家都说没遇过贝尔同学对他们做这事,这就让我觉得有点蹊跷了。

  *

  有一次,贝尔又这般悄无声息的,潜进我的剪接室来拜访我。我暂停
剪接,转过身,拉张椅子,请他坐下。于是贝尔就敞开老长的双腿,对着
我坐下。他递给我一杯热腾腾的贩卖机咖啡,两眼绿荧荧的,映着小荧幕
上闪烁的光影。

  “贝尔,你好像特别喜欢在我们两个都神志不清的时候,来找我聊聊
?”我说。

  “嗯,是啊,康永,你平常都装出很坚强的样子,所以,我想在你比
较脆弱的时候,才跟你接近……”

  这话听来话中有话,我坐直一点,故作轻松的说:“那你应该端杯酒
来给我,不该给咖啡吧。”

  “不,我并不要你昏迷,我只要你脆弱。脆弱但是清醒,这样你才能
明白我的苦心,接受我的好心。”贝尔说,绿眼发光,棕发也反光,他像
一头埋伏已久的狮子。

  “呃……贝尔,你,是要跟我说什么你很少跟别人说的事吗?”我问
。我眼角忍不住扫描一下房间内的地形,万一他有什么动作,我该如何移
动,咖啡才不会泼在剪接机上。

  “是的,康永,我想问你一句话。”他说。

  “什……什么话?”我听见自己的心脏,在黑暗中怦怦的跳。

  “康永,你……为什么……不信上帝?”

  我一听,先怔了一阵子,摇摇头,我笑出来。

  *

  狮发绿眼的贝尔同学,半夜三点蹑至剪接室,黑暗中温言软语相向,
竟是为了上帝,出我意料,令我发笑。

  “为什么笑?”贝尔温和相问,一副充满耐心,要在今晚收伏我这上
帝教化外的蛮人的样子。

  “这是黑夜,是魔鬼的时刻,整个LA不知多少人在做上帝会大皱眉头
魔鬼会大乐的事,你却来说上帝,我想上帝他老人家必定以你为傲。”我
笑着说。

  “康永,没有一分一秒是魔鬼的,时间是上帝所创造。”

  “是,是,上帝创造,魔鬼用掉,反正向来制造者就管不了消费者,
为了对付罪犯而制造的手铐,却被拿去当作床上的玩具,这也是没办法的
事。”

  “你很喜欢开玩笑,康永,你避重就轻,因为你心里有恐惧。”贝尔
说。

  “是呀,对吧,可是恐怕只有白痴才会心里没有恐惧。”我说。

  “所以我才提醒你,我们是有上帝可以信的。”

  “贝尔,干嘛选我呢?班上不信上帝的人很多呢。”

  “我不知道,康永,我对上帝祷告,我觉得上帝要我找你,我照他的
意思做。”

  “好啦,你找了我啦,你觉得我看起来有像要信上帝的样子吗?”我
耸耸肩。

  “你有。我觉得你需要依靠。”贝尔不放弃。

  “是啦,我需要依靠,如果现在放我去睡觉,明天早上醒过来,我的
剪接课作业已经自动剪好,放在桌上,我就马上信上帝,这样可以了吧?
”我把贝尔拉起来,推出剪接室,从此我知道此君喜欢传教,而且喜欢对
我传教。于是我每逢在贝尔面前,就尽量少发亵渎神明的言论,以免引发
他的宗教情操。

  谁之真正遇上危险,还是不得不招惹他的上帝,才渡过难关。只是这
招已经用掉,回程路上,要是开车的人又打瞌睡,如何是好?

  *

  拍摄工作完成,从黄石公园开车赶回洛杉矶,又得在黑暗中飚车赶路
。先是我开,开了一段,我眼皮渐渐沉重,转头看赞那布和贝尔,他们两
人早已睡着,我正在想要怎么振作起来,忽然“砰”的车头一震,我紧急
煞车,他两人也醒了,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惊疑不定。

  我从来没开过这种全黑的山中公路,一点头绪也没有。

  “刚才那是什么?”我问。

  “你撞到东西了。”贝尔说。他脸色很难看。

  “什么?我撞到东西?撞到什么?”我吓一大跳。

  “嘿嘿嘿,有可能撞倒人了。”赞那布黑中露出两排白牙干笑,分外
诡异。

  “别乱说。”贝尔制止赞那布。

  “对嘛,不会吧,怎么可能这种山里公路上会有人,不可能啦。大概
是动物吧?”我自我安慰,其实就算撞的是半夜经过的动物,也够内疚的
了。

  “不会是什么大动物,不然挡风玻璃会裂,车头也会凹陷。”贝尔下
车用手电筒看了一下,说:“你看,都没有嘛,也没有血,没有羽毛,不
是动物,可能只是路旁大树掉下来一截树枝吧。”贝尔安慰我。

  “我不开了。”我失去信心,缩到后座,改成赞那布小姐开。

  问题时,五分钟后,赞那布开始瞌睡了,这次出外景她是摄影师,十
分操劳,问题是,大家都好累,我更是吓到,怕再撞上东西。

  *

  车子歪扭得越来越厉害,我想劝贝尔让大家停车睡觉,礼拜一的课赶
不上就算了,再跟教授解释,我还没开口,忽听得贝尔开口说话了:“黑
人很丑。”他说。

  “说什么?”赞那布问。

  “我认为,黑人很丑,黑人都很丑。”贝尔说完,瞄我一眼。我简直
不敢相信我的耳朵,贝尔竟然敢对非洲来的人权运动分子赞那布说“黑人
很丑”!我背脊发凉,觉得大难将至。

  果然赞那布牛眼猛然暴睁,大吼一声:“你们他妈的白种烂货才丑,
白的恶心死了!”

  贝尔毫不让步:“我觉得好莱坞所有黑人明星里面,就算最漂亮的,
也比不上白人明星里面最丑的。”

  赞那布气坏了,抓方向盘的黑手背上,一根根泛白的粗筋都暴了起来
。赞那布开始骂白种男生的丑,从头发开始骂,一直骂到脚趾头。她的黑
腔粗话本就名震系内,这时以雷霆之势,挟泥沙以俱下,等她骂得稍微有
个段落了,她才狠狠瞪我一眼:“康永,这小子是纳粹党,想杀光所有次
等人种,你还不替老娘把他推下车去,让老娘用车轮把他的烂白屁股辗压
个三百遍,压成白面饼烤成披萨,再塞进其他百种肥猪的屁股去。”

  我用力推贝尔一下:“你搞什么?我以为你是宗教狂,搞半天你是三
K党,你是不是也要骂骂黄种人啊,来啊,有种骂两句够狠的来听听!”

  贝尔嘻嘻一笑,说:“这下不是大家都醒了?”

  *

  赞那布听了一呆,然后哇一声爆笑出来,接着当然又蹦出一串再脏不
过的脏话,边骂边笑,加速前进。

  “这是跟你学的喔。”贝尔对我眨眨眼。

  *

  唉,看来贝尔还没唤醒我的灵魂,我却先喂养了他心中的魔鬼了。

  12、并没这么浪。

  流浪流浪,既然流,就可以浪,

  可是也并没有放浪到这个地步,

  也不是不愿意,也不是没压力,

  纯粹是没时间,又没力气呀。

  晚上六点,门铃响,开门,一位白发东方女士。

  “康永,你在家啊。”她说的是中文。

  我不认得她。

  “你是哪位?”我问。

  “我是每年替你爸爸熬冬天补药的梅医生啊。”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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