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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尘-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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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是嘛,你是第一次来吧?”
“我刚从渠府农村来。”
老梁更是笑呵呵地说:“你就是她家二妹吧。嗨,你就该早说。她下乡去了两天,还不知道今天能不能回来。我带你去她家里吧。”
“我不去,我过几天再来。” “那怎么好呢。闺女,不怕……我知道你遭罪了……我说,你也该去找她。”
探梅先是惊愕,然后就背过身去闷着声音好像是哭了起来。老梁看了看她说:“别怕,闺女,不哭,我带你去。你妈哪里也不去,她肯定在家。”老梁
回头给传达室打了招呼,就陪着探梅去了。“人一辈子啊,总是要遭罪。你看我,打仗打折了腿。那有什么办法?你难道就不革命了?他们选我做党小组长,我就知道他们这是在匡我。你看,我是个看门的,没有文化还选我。嘿,能做什么就做什么呗。我听你妈说过你的事,那有什么,也不就是遭罪呗。你一个女娃子,那怎么能怨你呢,都是万恶的旧社会国民党……我跟你说啊,你姐和何书记都是好人啦,他们也太忙了,没顾上你吧。你也不要怄气,那何书记啊,可顾大局哩,对人家都讲政策对你能不讲?……说是你现在嫁了一个贫下中农,那不就革命啦。革命嘛,就应该理直气壮,以后何大羽和查心梅要是对你不讲政策你就来找我,我就要在党小组会上批评他们……” 这一路上老梁总是唠唠叨叨没断了说话。
他们一起下了石梯过了两条小街到了一个矮墙围着的小院,门开着,里面是一溜门子形的平房。小院靠门有两颗矮壮的石榴树,石榴早已经绽开了,看来院里从没人采摘,只见暗绿的树叶间零散地伸出了几个发黑的小果。不知道是珍惜它,还是觉得那露在外面的晶莹没什么可怜。石榴树的后面是一株盛开的白梅,透过来的夕阳只照亮了树的上端,那上端的白梅在阳光中跳跃着,仿佛成了蓬松的东西,像白雾在不断向上蒸发一般。那树下的地里种了些小白菜,地里刚浇过水,还湿漉漉的。
老梁敲了敲正面的门,里面连声答道:“来了来了。”探梅此时站在旁边竟畏畏颠颠发起抖来。
门开了,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把门拉开了一条缝,抬起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探梅是:“你是谁呀,你找爸爸吗?”老梁说:“小今子,你家的二姨来了,快去叫外婆来。”
小男孩何今刚刚把头缩回去,就听到一阵又快又细碎的脚步声从里屋跑出。门刚敞开,眯缝着眼睛二秀就探出头来,还没等她看清楚,就听见探梅大叫一声“妈……”两个人就抱头呜呜地哭了起来。
哭了好一会,二秀好像才发现老梁在旁边。她不好意思地说:“进来坐会吧。”
老梁也不好意思地轻轻说:“我就不进去了。这就好,这就好。” 拍了拍哭着的探梅,又回过头来看了看二秀,才跛着一只脚,笑呵呵地慢慢走了回去。
二秀拉着探梅的手细细端详着说:“玉玲好吗?木生好吗?……粮食够吃吗?……农活忙得过来吗?……小今子,快过来叫二姨……”二秀不断地问个不停,探梅却在不断地哭着点头,小何今也插在他们当中,一会看看外婆一会又看看探梅,他实在搞不清楚这二姨怎么一来就
哭,把刚才还在给自己讲故事的外婆也弄哭了呢?
探梅不好意思地看了看何今,又急忙带着笑眯眯的眼泪把自己带来的蓝布小包打开,拿出里面的红苕泡和梧桐叶包的麦粑说:“小今子,二姨那里没有什么好吃的,这是乡坝里的东西,是二姨专门给你带来的。”
刚五岁的何今看着外婆,外婆点了点头,抓了几根红苕泡嚼在嘴里咔嘣咔嘣地响。他一面有趣地嚼着,一面又笑眯眯地看着外婆和二姨两个人一会坐在客厅里,一会又坐在里屋的床沿上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这家里平时就只有二秀带着何今,大羽和心梅都很少在家,要不就很晚才回来。心梅这天回来的时候已是晚上十一点了,刚进门,突然看见了探梅,屋里的空气也顿时紧张了起来,探梅拘束不安,心梅也感到非常诧异。二秀刚想说话,心梅就皱起眉头冷冷地说:“你怎么找
来了?谁叫你来的?你怎么这个时候来?”
探梅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睁大了一双惊愕的眼睛望着大姐。这是好多年没见过的大姐啊!那满脸的冷漠和这一连串的问话让探梅更紧张了。这紧张不仅让她全身哆嗦还突然感到自己的心也悬了起来。她突然感到面前的大姐非常陌生,他发现在这些年里自己的心已悬空过无数次了,可这次的悬空,那感觉却特别异常,不仅疼痛得厉害,还觉得眼前白茫茫的。
这眼前分明是她的大姐,却又如此陌生得好像什么都看不见。
心梅见她不说话,又冷冷地说:“我不想见你!你这个人哪,不管你做什么都不要来连累全家!”
探梅依然呆呆地望着大姐,这几句话实在让她感到了惶恐。
在到这里来之前,探梅也知道现在的大姐已不是从前的大姐了,更知道自己是祸害过全家的灾星。她曾经想,既然是灾星,就应该像所有的灾星一样,默默忍受着一个灾星应该忍受的屈辱。可又不知怎么,另外还有一个声音却总是在鼓动她,让她不断想像着大姐能像过去一样能伸出手来救助她。然而,这眼前的大姐竟毫不掩饰地表明了对自己的厌恶,这厌恶让她感觉到了一阵绝望般的绞痛,这绞痛比那满身酸味的苟二把她按倒在床上,任凭他摸来摸去的时候还要透心。
心梅也很快发现自己刚才说的话太冷,马上又缓和地说:“唉,你怎么这个时候来?前次安排问梅教书的事就已经闹得满城风雨,说我们查家和恶霸地主冯家大院有关系,让我在小组会上还做了自我批评。你为什么就偏偏在这个时候来了?你怎么就不想想我们这个位置?你和那冯文超的关系让我们怎么工作?”
探梅听到这一连串的问话,竟呆呆地望着大姐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突然觉得这问话和锋利的眼神仿佛成了一把尖刀,不仅把她逼得没有了退路,还把自己冷冻之后刚要复暖的血管无情地
切了开来。探梅感到自己的血管里好像已经没有血了,除了白花花的骨头以外,只剩下早已干涸了的肉体。
探梅盯着大姐不断摇晃着自己的头,摇着、摇着,竟突然地大叫了起来:“我是被欺骗的,我受苦还受得不够吗?你们共产党说是要救受苦人,我怎么就没人救啊?”
声音在屋里来回振荡,而空气却顿时凝固起来。二秀坐在旁边心里虽感到了惶恐,却也只能睁大了眼睛看着她面前的两个女儿。
心梅一心想的是周围的闲言碎语,而探梅想的是面对这人世间的不可理喻。心梅看到探梅那撕心裂肺呼叫的时候,先是一怔,却又不由得也生出了一些怜悯的亲情。她不是不知道探梅现在的处境,但这分明的阶级路线和自己全家的政治前途,又让她意识到这是丝毫怜悯不得的。刹那间,两个人都相互冷冷地盯着对方,屋子里一片寂静。而心梅还是狠了狠心,又冷冷地说:“我就不明白,你怎么竟然又去搞了个反革命家属?你不仅害死了爸爸,现在把妈也连累上了!你说,我们又怎么救你?”
探梅急得脸色发青,突然大哭起来说:“我现在已经不是坏人了!我现在嫁了贫雇农!他们说,我嫁了贫雇农就不是阶级敌人了!”
“那你以前是吧?你怎么说得清呢?你能不能替我们想想,我们的工作很难做啊!你懂吗?
你现在真是不该来,你在下面改造好了再来不行吗?”
“我怎么改造,我受的苦还少吗?我害过谁,我剥削过谁,我尽被人欺负,你们哪里知道我的苦?你们那个守门的老头也说我是遭了罪的,我也是受苦人呀!” 探梅一阵呜咽,竟伤心得全身不住地抖动。
“人家老梁知道什么?你害的人还少吗?你害了爸,你害了妈,你害了问梅,今天你又要来害我们!你怎么就不站在我们这个位置想想,你叫我们给你背黑锅,叫我们天天做检查吗?”
这一席厉害的话真是五雷轰顶了。探梅拖开她带来的蓝花布帕,把带来的麦巴和红苕泡洒了一地。她大声地哭叫着,猛地向门外冲去。二秀急得赶紧出去大声叫道:“天哪!这要出事的!”
探梅疯也似的奔出门去,只觉得头脑发闷、眼前漆黑、天地一片昏眩。她好像什么也不顾了,跌跌撞撞地向黑暗中冲去。二秀实在拖不住,只见她向前狂奔了几步一头猛撞在了庭院的白梅树上。她着实撞得厉害,把蓬松的梅花撞得像鳞片一样纷纷落下,撞得发黑的石榴果也四处飞散。看来探梅真是不想活了,她撞了又撞,头上很快就流出了一股股鲜红的血来。当二秀用自己的身体去护住她那血头的时候,探梅已经昏死了过去。
何大羽回来了。他是在探梅一头撞在石榴树上之后的第三天才回来的。大羽到医院看了看她缠了绷带的头,又看了看她那已肿得变形的脸不禁也叹了口气。他站在床前轻轻地说:“探梅啊,你对自己也太狠了。你一个女娃子,那从前的事怎么都怨你呢?那都是万恶的旧社会弄的。你要好好养伤,我们对你的关心也太少了,你应该好好地活下去。”
探梅翻动了一下自己的身子,她感到何大羽这几句话跟看门的老梁说的一样,止不住泪流满面,紧闭了自己的眼睛。
何大羽虽然只来看过一次,可探梅却感到了温暖,在床上翻来覆去,还自顾自地甜了很久,就好像是长年耐旱的藤蔓盼到了一泼秋雨。
四探梅在大年过后就要回渠府去了,苟二刚过大年就带了两个小孩来接她。苟二干瘦矮小、老实巴交,除了满脸的胡茬就只有几颗剩下的黄牙,笑起来只觉得他眯缝着的眼睛就被埋在横七竖八的皱纹里。二秀请他进来,他却站在门外一动不动。直等到心梅说了一句:“进来、进来,站在外面影响不好。”他才畏畏颠颠受宠若惊似的走了进来。
苟二进来就蹲在探梅坐的椅子旁边,大家问长问短,可苟二就是蹲着不说话。小何今和探梅
的两个小孩刚见面就玩得很开心,也算是给屋里增添了不少来客的喜气。何大羽看着弓腰驼背的老头苟二,看着他蹲在比他小二十多岁身段秀丽的探梅旁边,任凭大家说什么也一动不动、面无表情,不禁让他突然想起了自己和心梅在延安第一次看歌剧“小二黑结婚”的情景。他记得那天下午,他挨着旁边的心梅,一边看,一边回想着和心梅为追求自由而背井离乡投奔革命的往事;那自由婚姻的启示,就像一股强大的暖流遍布了全身,引得他心潮澎湃热血沸腾;他明白穷人的甘苦,懂得了什么是三座大山;就是这启蒙的思想教育,让他发誓要打碎那万恶旧社会,为全人类的幸福和解放而奋斗终生。然而现在,他看着探梅如此扭曲而不幸的婚姻不能不感到难受。作为共产党的县委书记的何大羽,却也只能感到心里发酸,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只能涌出一些暗暗的同情。唉!是啊,连他自己也弄不明白,这眼前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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