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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梦集-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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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重新得到了清静与单独。
我面前是个小小四方朱红茶几,茶几上有个好象必需写点什么的本子。强烈阳光照在我身上和手上,照在草地上和那个小小本子上。阳光下空气十分暖和,间或吹来一阵微风,空气中便可感觉到一点从滇池送来冰凉的水气和一点枯草香气。四周景象和半月前已大不相同:小坡上那一片发黑垂头的高粱,大约早带到人家屋檐下,象征财富之一部分去了。待翻耕的土地上,有几只呆呆的戴胜鸟,已失去春天的活泼,正在寻觅虫蚁吃食。那个石榴树园,小小蜡黄色透明叶片,早已完全落尽,只剩下一簇簇银白色带刺细枝,点缀在一片长满萝卜秧子新绿中。河堤前那个连接滇池的大田原,极目绿芜照眼,再分辨不出被犁头划过的纵横赭色条纹。河堤上那些成行列的松柏,也若在三五回严霜中,失去了固有的俊美,见出一点萧瑟。在暖和明朗阳光下结队旋飞自得其乐的蜉蝣,更早已不知死到何处去了。
我于是从面前这一片枯草地上,试来仔细搜寻,看看是不是还可发现那些彩色斑驳金光灿烂的小小甲虫,依然能在阳光下保留原先的从容闲适,于草梗间无目的地漫游,并充满游戏心情,从弯垂草梗尖端突然下堕。结果自然全失望。一片泛白的枯草间,即那个半月前爬上我手背若有所询问的黑蚂蚁,也不知归宿到何处去了。
阳光依旧如一只温暖的大手,从亿万里外向一切生命伸来。除却我和面前的土地,接受这种同情时还感到一点反应,其余生命都若在“大块息我以死”态度中,各在人类思索边际以外结束休息了。枯草间有着放光细劲枝梗带着长穗的狗尾草类植物,种子散尽后,尚依旧在微风中轻轻摇头,俨若在阳光下表示,生命虽已完结,责任犹未完结神气。
天还是那么蓝,深沉而安静,有灰白的云彩从树林尽头慢慢涌起,如有所企图的填去了那个明蓝的苍穹一角。随即又被一种不可知的力量所抑制,在无可奈何情形下,转而成为无目的的驰逐。驰逐复驰逐,终于又重新消失在蓝与灰相融合作成的珠母色天际。
大院子同住的人,只有逃避空袭方来到这个空地上。我要逃避的,却是地面上一种永远带点突如其来的袭击。我虽是个写故事的人,照例不会拒绝一切与人性有关的见闻,可是从性情可爱的客人方面所表现的故事,居多都象太真实了一点,待要把它写到纸上时,反而近于虚幻想象了。
另一时,正当我们和朋友商量一个严重问题时,一位爱美而热忱,长于用本人生活抒情的×太太,如一个风暴突然侵入。
“××先生(向一位陌生客人说),你多大年纪了?怎么总不见老?我从四川回来,人都说我老了,不象从前那么一切合标准了。(抚摩自己丰腴的脸颊)我真老了,我要和我老×离婚,让他去和年青女人恋爱,我不管。我喝咖啡多了睡不好觉,会失眠。(用茶匙搅和咖啡)这墙上的字真好,写得多软和,真是龙飞凤舞。(用手胡乱画些不大容易认识的草字)人老了真无意思。我要走了。明早又还得进城,……真气人。”×太太话一说完,当真就走了。只留下一场飓风来临后的气氛在一群朋友间,虽并不见毁屋拔木,可把人弄得糊糊涂涂。
这种人为的飓风去后许久,主客之间还不免带剩余惊悸,都猜想:也许明天当真会有什么重大变故要发生了?结果还亏主妇用微笑打破了这种沉闷。
“×太太为人心直口快,有什么说什么。只因为太爱好,凡事不能尽如人意,琐琐家务更多烦心,所以总欢喜向朋友说到家庭问题。其实刚才说起的事,不仅你们不明白,过一会儿她自己也就忘记了。我猜想,明天进城一定是去吃酒,不会有什么别的问题的!”大家才觉得这事原可以笑笑,把空气改变过来。
温习到这个骤然而来的可爱风暴时,我的心便若失去了原有的谧静。
我因此想起了许多事,如彼或如此,在人生中十分真实,且各有它存在的道理,巴尔札克或契诃夫,笔下都不会轻轻放过。可是这些事在我脑子中,却只作成一种混乱印象,俨若一页用失去了时效的颜色胡乱涂成的漫画,这漫画尽管异常逼真,但实在不大美观。这算个什么?我们做人的兴趣或理想,难道都必然得奠基于这种猥琐粗俗现象上,且分享活在这种事实中的小小人物悲欢得失,方能称为活人?一面想起眼前这个无剪裁无章次的人生,一面想起另外一些人所抱的崇高理想,以及理想在事实中遭遇的限制,挫折,毁灭,不免痛苦起来。我还得逃避,逃避到一种抽象中,方可突出这个无章次人事印象的困惑。
我耳边有发动机在高空搏击空气的声响。这不是一种简单音乐,单纯调子中,实包含有千年来诗人的热情幻想,与现代技术的准确冷静,再加上战争残忍情感相揉合的复杂矛盾。这点诗人美丽的情绪,与一堆数学上的公式,三五十种新的合金,以及一点儿现代战争所争持的民族尊严感,方共同作成这个现象。这个古怪拼合物,目前原在一万公尺以上高空中自由活动,寻觅另外一处飞来的同样古怪拼合物,一到发现时,三分钟的接触,其中之一就必然变成一团火焰向下飘堕。这世界各处美丽天空下,每一分钟内差不多都有这种火焰一朵朵在下堕。我就还有好些小朋友,在那个高空中,预备使敌人从火焰中下堕,或自己挟带着火焰下堕。
当高空飞机发现敌机以前,我因为这个发现,我的心,便好象被一粒子弹击中,从虚空倏然堕下,重新陷溺到更复杂人事景象中,完全失去方向了。
忽然耳边发动机声音重浊起来,抬起头时,便可从明亮蓝空间,看见一个银白放光点子,慢慢的变成了一个小小银白十字架。再过不久,我坐的地方,面前朱红茶几,茶几上那个用来写点什么的小本子,有一片飞机翅膀的阴影掠过,阳光消失了。面前那个种有油菜的田圃,也暂时失去了原有的嫩绿。待阳光重新照临到纸上时,在那上面,我写了两个字,“白魇”。
一九四四年,写于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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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的印象和感想
——油在水面,就失去了粘腻性质,转成一片虹彩,幻美悦目,不可仿佛。人的意象,亦复如是。有时平匀敷布于岁月时间上,或由于岁月时间所作成的幕景上,即成一片虹彩,具有七色,变易倏忽,可以感觉,不易揣摩。生命如泡沤,如露亦如电,唯其如此,转令人于生命一闪光处,发生庄严感樱悲悯之心,油然而生。
十月已临,秋季行将过去。迎接这个一切沉默但闻呼啸的严冬,多少人似乎尚毫无准备。从眼目所及说来,在南方有延长到三十天的满山红叶黄叶,满地露水和白霜。池水清澄明亮,如小孩子眼睛。一些上早学的孩子,一面走一面哈出白气,两只手玩水玩霜不免冻得红红的。于是冬天真来了。
在北方刚大不相同。一星期狂风,木叶尽脱,只树枝剩余一二红点子,挂枝柿子和海棠果,依稀还留下点秋意。随即是负煤的脏骆驼,成串从四城涌进。从天安门过身时,这些和平生物可能抬起头,用那双忧愁小眼睛望望新油漆过的高大门楼,容许发生一点感慨,“你东方最大的一个帝国,四十年,什么全崩溃下来了。这就是只重应付现实缺少高尚理想的教训,也就是理想战胜事实的说明,而且适用于任何时代任何民族。后来者缺少历史知识,还舍不得这些木石砖瓦堆积物,重新装饰它们,用它们来点缀政治,这有何用?……”也容许正在这时,忽然看到那个停在两个大石狮子前面的一件东西,八个或十个轮子,结结实实,一个钢铁管子,斜斜伸出。
这一切,虽用一片油布罩上,这生物可明白,那是一种力量,另外一种事实——用来屠杀中国人的美国坦克。到这时,感慨没有了。怕犯禁忌似的,步子一定快了一点,出月洞门转过南池子,它得上那个大图书馆卸煤!还有那个供屠宰用的绵羊群,也挤挤挨挨向四城拥进。说不定在城门洞前时,正值一辆六轮大汽车满载新征发的壮丁由城内驶出来。这一进一出,恰证实古代哲人一生用千言万语也说不透彻的“圣人不仁”和“有生平等”——于是冬天真来了。
就在这个时节,我回到了一别九年的北平。心情和二十五年前初到北京下车时相似而不同。我还保留二十岁青年初入百万市民大城的孤独心情在记忆中,还保留前一日南方的夏天光景在感觉中。这两种绝不相同的成分,为一个粮食杂货店中收音机放出的京戏给混和了,第一眼却发现北平的青柿和枣子已上市,共同搁在一辆手推货车上,推车叫卖的“老北京”已白了头。在南方,时常听人作新八股腔论国事说,“此后南京是政治中心,上海是商业中心,北平是文化中心。”
话说得虽动人,并不可靠。政治中心照例拥有权势,商业中心照例拥有财富,这个我相信。因为权势和财富都可以改作“美国”,两个中心原来就和老米不可分!至于文化中心,必拥有知识才得人尊敬,必拥有文物才足以刺激后来者怀古感情因而寄希望于未来。北平的知识分子的确不少,但是北平城既那么高,每个人家的墙壁照例又那么厚,知识能否流注交换,能否出城,不免令人怀疑。历史的庄严伟大,在北平文物上,即使不曾保留全部,至少还保留了一部分。可是这些保留下来的,能不能激发一个中国年青人的生命热忱,或一种感英思索,引起他对祖国过去和未来一点深刻的爱?能不能由于爱,此后即活得更勇敢些,坚实些,也合理些?若所保留下来的庄严伟大和美丽缺少对于活人的教育作用,只不过供游人赏玩,供党国军政要人宴客开会,北平的文物,作用也就有限。给于多数人的知识,不过是让人知道前一代满人统治的帝国,奴役人民三百年,用人民血汗建筑有多大的花园,多大的庙宇宫殿,此外实在毫无意义可言。一个美国游览团的团员,具有调查统治中国兴趣的美国军官眷属,格利佛老太太,阿丽思小姐,可以用它来平衡《马可孛罗游记》所引起她灵魂骚乱的情感。一个中国人,假如说,一个某种无知自大的中国人,不问马伕或将军,他也许只会觉得他占领征服了北京城,再也不会还想到他站到的脚下,还有历史。在一个虽有历史却无从让许多人明白历史的情形下,北平的文化价值,如何使中国人对之表示应有的关心尊敬和重视,北平有知识的人,教育人的人,实值得思索,值得重新思索,北平的价值和意义,似乎方有希望让人稍稍明白!
北平入秋的阳光,事实上也就可以教育人。从明朗阳光和澄蓝天空中,使我温习起住过近十年的昆明景象。这时节的云南,雨季大致已经过去,阳光同样如此温暖美好,然而继续下去,却是一切有生机的草木枯死。我奇怪北平八年的沦陷,加上种种新的忌讳,居然还有成群白鸽,敢在用蓝天作背景寒冷空气中自由飞翔。微风刷动路旁的树枝,卷起地面落叶,悉悉率率如对于我的疑问有所回答:“凡是在这个大城上空绕绕大小圈子的自由,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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