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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证 作者:刘恒-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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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中文系教研室(信件五摘录)
我不是好学生。如果有办法,我会减少这件事给学校带来的不安,可是我没有办法,相信老师和同学们会体谅我的难处。以前作梦都想上大学,上大学以后觉得的确很好,由于种种原因自己无力继续读下去了,非常遗憾。感谢老师给我上的那些很美好的课,知识对我这样的人已经没有用处,好在求知有为的人很多,他们会得益于老师的教诲,活得更充实的。我活得太累,只配半路灰溜溜地走掉,不提了。
赵昆是个很好的女同志,聪明、好学、热情,我的决定已经对她造成伤害,不希望她再忍受言论的打击了。请校领导和系领导设法保护她,这是我惟一的乞求。
老师们都是知识和阅历非常丰富的人,我用不着解释我的行为的种种理由。我只能这样走下去,道路非常明确,用不着仔细分辨就能找到。我却找了那么久。我得抓紧时间走到底。
再耽搁我怕自己会走不动,会突然改变主意,那就真的不幸了。
我的组织关系可以不往原单位转,废掉算了。我不配做人,做党员就更不配。我欠的债太多,今生已经无法归还,一笔勾销了吧!
致吴炎(信件六摘录)
不要嘲笑我。我们相识甚久,曾经无话不谈,可是你不会了解我没有表达过的思想。我觉得自己的思考已经成熟,可以面对任何嘲笑和鄙视。你知道,我在公众场合有爱脸红的毛病,现在我敢于在大庭广众之下宣布我的思想,只是没有这个必要罢了。我要说服的只是自己,况且听众里理解我的人肯定极少,其中也包括你。你理解我吗?
我们也没有必要探讨生和死的意义,道理都明摆着,而这道理并不适合每一个人。我最好的生存方式恰恰是它的对立面,这一点过去连我自己也没有看到。总算想清楚了,这是我一生的幸运。我要走了,悲伤的感觉越来越淡,思想是一大片空白,觉得自己里里外外都很清洁。有时候我也怀疑自己对事物的感受有误差,可现在我放心了,我觉得自己正从牛角尖里一步一步地走出来,眼前马上就要出现一个崭新的陌生世界。
我可以想象死是怎么一回事,我一点儿也不怕它,这几个晚上我一直在琢磨它给我造成的后果,我觉得它非常亲切。你又要骂我了吧?活着的问题我几乎不想,它比死可怕一百倍、一千倍。我思考它永远不会得到结论。而死亡给我的精神以极大的慰藉,我终于明白许多伟人为什么喜欢它了。
你的画越搞越精,真正见风格了。可是此时我要说出我的担忧,我觉得你有潜力,但已经没有挖掘这种潜力的奋斗意志,你已经累坏了。我败阵比你早,虽然保持了对艺术的喜爱,心里却知道自己没有靠得住的才能。我的诗你看过,我的惭愧来自内心深处,一碰就疼。你迟早也会败阵的,但你会画出很好的画,也会保住自己的名声。希望你继续走运。不要败得太惨。
今天我又翻了翻川端的《雪国》,不知怎么想到了三岛由纪夫。把自己的肚子切开,不就是一次惨败吗?死得那么辉煌,仍旧摆脱不了对生的绝望的悲哀。我自己想处理得平淡一些,到最后了还要哗众取宠,很不可取。还是更安静地离开吧。
我嫉妒过你,现在不了。活得疲乏的时候,请接受我在另一境地为你做的祈祷,希望你打起精神来,好好过你的日子。
这就是郭普云濒临死亡时的思想,简单而含混,冷静而热烈,是个极矛盾的统一体,多么锋利的刀子都剖不透它。信息已经失去了表面的含义,传达的是极遥远的冥冥之音,似乎是来自地狱的一连串密码。
我手里有这六封信的复印件,是从那位党委办公室副主任处搞到的。他们收集这些信的目的,最初只是为了从中发现郭普云失踪的线索。他们只看中了一句话:“那个地方很干净。”
有人在这行字下面勾了许多圆圈,复印机把这种苦心猜度的痕迹保留了下来,显示了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感。
哪个地方干净呢?
干净到什么程度算干净呢?
面对辽阔的国土,惊慌失措的人们居然没有找到一块信得过的干干净净的地方。干净的地方本来很多,但是他们找人找昏了头,一概加以怀疑。某个失望的片刻,他们可能发出了短促的、显然是不科学的惊呼:妈的!这个世界竟然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了!
兵工厂在周围的山上拉出大队人马,像演习部队的散兵线一样,从山脚冲到山顶,又从山顶兜到山脚。战果只是抓到一对乱搞男女关系的城里人,一查却是夫妇,只是旅游期间一时性起罢了。这事把严峻的气氛彻底冲淡,满山嘻嘻哈哈地不住谈那个倒霉男人的大白腚,郭普云好一时都不在话下,人们似乎已经淡忘了他。校方根据郭普云父母的提示,向四川和东北的亲戚拍了电报。中文系草拟了寻人启事,派人迅速送到日报社。赵昆跟着兵工厂几位干部去了北戴河,起因是郭普云谈到死的问题时,曾屡次向她提起大海。找人要紧,假如郭普云提到过喜马拉雅山,人们想必也会去的。他们马不停蹄。忧心如焚。毕竟是为了挽救一条活泼泼的生命,不是为了找一只离家出走的猫或爱犬。五月五日,兵工厂的扫荡大队在驹子峰山顶捡到了郭普云的气体打火机,那个干净的地方显然就在附近,包围圈迅速收拢,大规模的寻觅被小范围的搜索代替。胜利在望,捉迷藏的游戏眼看就要结束了。生者的智慧似乎总是略逊一筹,他们忽略了垂钓者云集的水库。徒劳地钻进了附近被废弃多年的矿区煤窑,在半人高的黑穴里像狗一样爬了好几百米。他们对干净与否已经失去了判断力,像挖掘宝藏一样充满幻想地寻找那个僵硬的可怕的尸身。他们都认为他肯定死了。
学校和家庭也都认为他肯定死了。他们对自己的肯定态度一点儿也不惊讶,而正是他们对郭普云的死之表白不屑一顾,并且很直接地嘲讽了它。他们后悔吗?他们不觉得什么地方出了什么毛病吗?学校照常上课;讲师仍旧滔滔不绝,赞美的是一位会写诗的古人;公告橱窗里贴着吉它培训班的授课时间表和对一位八四级本科生的处分决定,他到王府井书店窃书被罚款一百九十三元;传达室的老头儿在痛斥一位乱放自行车的学生,让人疑心他想掐死那个窘迫的年轻人;篮球场有人在卖弄弹跳力;食堂门口,有人举着灰不溜秋的馒头骂大街;系里的女秘书抖动着两个钥匙环似的耳饰一上午在走廊里来回遛了八趟,涂了血似的嘴唇撅得活像紫色的肛门;刚刚粉刷的厕所墙壁上被一位天才刻画出新的美术作品,起伏的山丘似的玩意儿显示了欲望的骚动和不安。一切如常。一切都有条不紊。地球的引力没有受到损害,按老德性转动,很耐心地拖带着它的亿万生物。
然而,郭普云却深潜在浑浊的水底,拿自己身上的肉悄悄地喂鱼。
的确是出了毛病。但世界是健康的,生活是健康的,大家都是健康的。有毛病的是寻死的人,是郭普云那个倒霉鬼。他以空前丑陋的状态浮出水面的时候,加深并且丰富了人们的这一认识。
兵工厂医疗部门根据完美的医学科学作出死亡鉴定:忧郁症导致精神错乱。这个结论与领导的意图不谋而合,与死者朋友们的愿望也恰好合拍。科学是通人性的。他们珍惜死者作为一个党员的荣誉。他不可能是正常人,因为他不可能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作为一个疯子,他的行为就或多或少可以理解了。朋友们爱他,尊重他,惋惜他,但是他们毫不含糊地把他看成一个精神紊乱的人。他们对他的理解在这儿画了句号,友情已经无可挑剔。他们可以堂堂正正地为他开个追悼会,可以理直气壮地为他竖个永垂不朽的大石碑了。
追悼会上有花圈,但是没有哀乐。不是他不配,而是因为四号仓库离广播站太远,电线一时拉不过来。四号仓库是个废仓库,不在礼堂里送别死者,是因为那里正在筹备一个公司的会议,主席台都筹备好了。好歹有个仪式,对郭普云无知无觉的尸体来讲,冷清的仓库和废墟似的氛围不能算是对他的辱没。人世对他够慷慨的了,似应无憾。
学校给市报社去了电话,通知人已找到,寻人启事不必登了。回答也干脆,不登很好,但费用仍需交纳百分之五十,因为扰乱了人家的排版计划。派人去结账,发觉欲登的启事排着长队呢,郭普云不自己漂上来,那个启事耗半个月也未必能见报。跑腿儿的教导处干事回来以后直拍办公桌:“这小子!这小子!干的这叫什么事!真腻歪……”
小子,是指郭普云。
联合大学分校的党委书记到专修班来了。一个胖胖的很稳重的男人。他是第一次来,也是最后一次,直到毕业再没有见过他,也再没有听到他严肃的很讲原则的声音。他不来很好,可惜不论你走到哪儿,都会发现他坐在某个麦克风后面侃侃而谈。
“作为一个共产党员,郭普云采取的做法是非常错误的,也是难以原谅的!当然,考虑到具体情况,也有值得同情的因素,但是……我们……一定……”
洗耳恭听。你必须洗耳恭听。这里有哲学,有辩证法,有我们生活中最重要的学问。古典文学可以不及格,形式逻辑可以考鸭蛋,这门学问不过关可就麻烦了。
“事情已经结束,过去就过去了。大家不要受干扰,要专心学习,目前面临期中考试,希望大家取得好成绩。班里的党员和骨干同志们要起带头作用,不能因为个别人的行为妨碍正常工作。要相信组织,这件事一定可以处理好,而且它实际上已经解决了。我代表校党委向大家提出以上要求。希望……”
态度认真、恳切、周到,这个胖子很可能是个脾气随和、工作卖力的好人。但是他的话给班里凭空带来一种紧张和压抑,我觉得他是把面对教育局等上级机关时的惊惶情绪传染给他的学生了。大可不必,事情确实已经结束,不用他叮嘱,该过去的早就过去了。我甚至感到班里压根儿就没有受到什么干扰,班长不是在挨桌挨人地发电影票了吗?
党委书记是个值得尊重的人,他说什么我都听得进去,听得有味道。我只为他担心一点,他儿子上吊了怎么办?
当然,过去就过去了。这个世界本来就没有什么过不去的。
同学里却有人愤慨了。
“他妈的!真没人味儿!”
“拍卖人道主义!谁要?”
“太冷酷了……”
有位同学递给我一枝烟,皱着眉头问我,似乎想探讨一下。
“你觉得郭普云的死因是什么?”
“他杀。”
随口蹦出一句,把自己也吓了一跳。他看着我,连连摇头。
“我怀疑他打杜冷丁上瘾。”
“有证据吗?”
“没有。只是怀疑。他眼疼频繁,为了止疼有可能打杜冷丁。那玩意儿我听说过,上了瘾就控制不住,他会不会……”
我愕然。骂党委书记没人味儿的同学也凑过来。听着听着突然公布了自己的推理。声音悄悄的,可听起来像一声炸雷。
“我怀疑他是同性恋。你们不觉得他有点儿娘们儿气吗?”
我愕然至极,嗅到人味儿了。臭气熏天的人味儿。我差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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