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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流火-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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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影子而世界有形有物。花微无论她说甚么看甚么都是虚幻。不存在。所以她告诉坐在她隔壁的王碧霞她爸爸当法官,戴个金色假发是马屁股毛好硬好臭的。她妈妈是个香港小姐香港小姐也有住屯门公屋大兴村。她妈染一头发黄脱色的金发,从麻将桌上弹起来揪着她的发来打,长长的揪着一匹脱毛马一样。你小时偷针你大时偷金,大时偷金老来就偷天换日;岁星在角,太白昼见;当初只偷了她妈零钱包的零钱买了一条红旗牛仔裤,第一次她穿新牛仔裤扭来扭去的吃雪糕;我是念拔萃女校的我家的劳斯莱斯冷气坏了所以我不坐;我第一次坐巴士原来坐巴士上层那么好玩;花微将小伙子唬得一愣一愣小伙子可没奇怪,为甚么她家有劳斯莱斯她会住在屯门。花微知道原来这个世界那么容易,虚妄世界唾手可得。将来,将可以以现世虚妄来对抗前生的虚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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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采薇风流灵巧。采薇其叶湑湑,采薇独行踽踽。采薇夜来听到遥远的黑白琴音,是个小调黑的多白的少,有人在无人的钢琴面前一人跳探戈。琴音只是记忆的事情。舞步也是记忆的事情,但那个其叶菁菁,独行病‘的跳舞女郎不是她。开始的时候总是扬起:头扬起手扬起,双眉飞扬世界都在她俯瞰之下,如有双翼她强壮的乌黑亮的扬起。‘能够和你同进午餐真愉快。’‘我甚么时候会再见到你。在见到你之前,每一天都是等待。’甚么时候的事情,一盏灯斜斜的亮着,照着,她的裙脚长了黑暗与猫灵。她微微巫笑着。‘你是多么的神秘妩媚。’那是谁,是JP 尚保罗吗。是黎怡吗。是她自己吗,一个人拥着长长的影子,摇曳并旋转。那是幼生他的长发一样妩媚。采薇转了转琴键还是无手的弹奏着,手风琴拉拉合合并且无嘴吹亮了大号。开始的时候总是美丽多风;美丽比风更接近感觉,甚至不在皮肤之上停留回转。‘可能我们还年轻。’‘可能我们都误会了。’‘可能我们每个人都看到我们自己的黑暗影像。’在冰冷的无人电影院默默的接近,火热的手掌火热的抚摸着皮肤与性;在无人的角落默默的接近,采薇说你来找我吗我在迪士尼乐园,JP 尚保罗来了,还穿着他上班的黑西装她在放假,他们在穿黑丝绒礼服的吸血僵尸面前默默的拥吻,在蓝脸血牙的断头之前几乎可以私订终身,如果有终身但我们的记忆与依恋是那么的短暂。转过脸去乐章停顿但只是凝结,好像时光远去但无法忘怀。跳舞女郎的嘴唇红色掉了一地,但跳舞女郎不是她。她在无人的小酒吧踩着溜溜亮的木地板,也有人曾在她耳边说着悄悄话,悄悄的痒痒的接近。接近曾令她这样快乐;快乐是否恰似美丽多风只是皮肤的事情。黎怡离开后给她留了一只蓝绿眼睛的白猫。春日的时候采薇推开窗想可曾有小米兰的香气,但她将白猫推了下去,她后来想一定是她将白猫推了下去而不是白猫自己跳上窗又失足跌下。‘如果你见到猫你就会想起我。’黎怡去了纽约之后给她写了几个电邮,还是给长长的电邮名单人士其中的一个。她好像加入了寂寞之心俱乐部所以她就回了一个电邮去:请你将我从你的长长的电邮名单上剔除。如果你的话不写给我请不要浪费我的时间。黎怡是个很不纠缠的人正如其他所有人,他就没再给她那些众人电邮没再烦她。以后她见到长发的男子就知道了没有头的痛楚;黑暗的荒废房间;曾经默默接近的无人钢琴;无人听到的琴音伴着一个无人女子一人在跳探戈,那个忘却了头的女子不是她;幼生的头发那么细长她有时会觉得她接近的不过是她自己;他抱着她悄悄的进入了她并且低低说这是我的第一次。‘你不必再找我了。再找我都没有甚么意思。’从‘能够和你同进午餐真是愉快’‘你是多么的神秘妩媚’到‘你不必再找我了’,其中要经历多少人,多少时间,多少舞步与失误,她穿过了多少个黑暗的房间,多少只蓝绿眼睛的白猫给推下窗。多少个黑白键敲不上弦;采薇的手手脚脚渐渐隐没。她已经无法记起最后一次,是黑键还是白键,黑猫还是白猫,凝在半空中的脸孔她已经无法触摸,是音尚保罗,是黎怡,是幼生,还是她从来没有见过听也只听到黑暗的,魔术音乐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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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桑接到长长皱皱的静寂,她无法承受重和灰压在她的耳膜上。他的记忆从耳鼓刺进她的灰白物质里面去:谆谆写了那封遗书给她以后她就没有再见过他。他的再见是她一生所有离开的总和;而所有的离开最终都是消失与寂静。她在血红的幽暗剧院中坐了坐。外面是蝉鸣的阳光,那些说英语的学生们已经考试完离开,浅蓝的泳池映扬着火红的野火花;寂静荫凉的森林之火。那张信纸粗糙的割开她的指缝,可以见骨。这是谆谆的第一封也是最后一封信。‘女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在黑暗里她读着这一封信。‘一九九五年三月十八日,我在波士顿医院得知我得到癌症并且已经是末期的消息。’好静她可以听到自己的血啪啪的在她的太阳穴内流动;她内里有太阳所以光痛至无法接近与言语。她闭上了眼睛但仍然觉得亮。‘三月十二日开始便肚痛,晚上痛到爬起来呕吐,但甚么都没有呕出来。当时我就觉得,这不是一场普通的呕吐。’亮了亮黑夜海面给流星划了划,一道亮丽的伤口原来有人推开了剧院的门。女桑可以闻到孩子的汗味有点像墨汁分不清是香是臭,但黑的,涨满的。好像一个事先张扬的阴谋,女桑知道,女桑老早就知道要来的终要来。但她不知道来的时候是那样幽暗静寂又是那样光亮,如飓风的海上。‘既然已经无法治疗我就说我要回家。我想回家死。红玉就替我收拾好离开的房间,光亮温和的,给我盖上粉蓝的薄被。好像双生儿的初生婴儿房间。’‘双生儿是红玉告诉他们的。她说:爸爸要离开了。离开以前,你们给他拉一首莫札特作品五一六。’‘天黑之前,请听。’‘我的肚皮地球仪一样高高的涨起,整个腹膜都发炎渗血水。我感觉好像一个离家的小孩,向地球的尽头狂奔。’‘而我听说,地球圆圆高高的那一头,甚么都没有。’女桑在黑暗的无人剧院之中站起来,想着光。她扬手在半空中给亡灵说再见。离开的或许是她而不是谆谆或任何人。五年之后她经过一个露天音乐会,黑扩音机丛之前尖叫回旋她的耳朵再一次给刺穿,但这一次她听到了轻微的,一个轻微的喷嚏。那一封信长了淡白翅膀飞进了记忆之中,好轻。‘谆谆。’回到家那时候她搬到了空气有硝酸味的官塘,月华街一座旧楼的顶楼,衣服还挂在竹枝上晒干的旧房子,好吵好吵日夜灰扑扑,她将灰扑扑的睡衣穿在身上,在阑珊的黄灯火里高高的望下来,记得睡衣原来是红的。她将谆谆给她的那一封、唯一的、最初也是最后的那一封信,扔在垃圾桶里。
   
   
    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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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迭哭了。在灰蓝的火车上火车上的每一角落都是灰蓝。月迭的小脸贴在冰蓝的玻璃上留一个冰蓝的苹果印子,车厢里行了又行重重的都是灰蓝的土地,月迭问:‘妈妈我们还要去哪里?’她妈妈一巴掌刮过来那年她五岁。她哭了。哭的时候就觉得暖,都融化了青瘀的泥土远处有淡青的山。月迭啪啪的拍着玻璃窗见到了飞弹飞过就很高兴。‘妈。你看。’列车上和她相掠而过的飞弹已经消失。月迭有一点失望她母亲错失了这么好的飞弹。她拉拉她母亲的小指,湿湿的白玉兰花她母亲哭了。‘月迭,到你长大的时候你或许会明白,或许你以后都不会明白。’‘到那个时候你明白不明白,都无所谓了。’‘你不会明白我在说甚么吧?我是多么的寂寞。你在我身边,但我仍然很寂寞。’她母亲抱着她月迭动都不敢动,她怕她一动她母亲哭得更厉害。火车停了一定来拉她母亲不准她哭。‘妈,公安来了。’月迭知道灰浊的广阔地方,不见方圆日月的,警察就叫‘公安’。蓝衣服的不是警察也不是公安,钉了票笑也不笑断脚狗一样尿了开去。月迭在她妈妈手中拿了车票来读:‘……’她不会读不是‘江’这就是她们要去的地方,母亲说是她的‘家’。而‘家’就是‘寂寞’。层层叠叠的影子层叠上来,月迭知道,坐一列从日到夜的火车,穿过田野与山边,哨子响亮但无人上落,灰旧的尿臭月台火车停了又开走,火车上都是那些不动的肥大老鼠,毛细细的坐在窗前思念,就是她母亲说的:‘你五岁那一年,是你出生后我第一次回家。但已经无人认识我了。’
   
   
    ‘你还认得我吗?你知道我是谁?我是爽爽。’‘爽爽?爽爽?’‘爽爽?’
   
   
    ‘地震以后,从前村里的人都搬走了,或者死了。’
   
   
    地动天摇世界到了尽头是圆圆高高的,她妈说是土馒头女桑说是一个圆圆高高的肥肚子,死老鼠的死胎。世界的尽头每个人都在摇头说:‘爽爽?爽爽?’在颠危危的纸皮屋里,一样有床有被有一夜不醒的睡眠。她母亲拖着她在河边走上来走上去,朽木在流水里火速腐朽消失,承着她暂时的脚步。过了河她母亲还在问沙嗦沙嗦的脚步:‘你还认得我吗?你知道我是谁?’她便叫她母亲的名字:‘我知道。你是爽爽。爽爽。’爽爽你到了世界的尽头你还会记得我吗。她母亲停了停一刻间有无花果枯萎她说:‘听说世界的尽头,甚么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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