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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别了武器-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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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过去了。我看见他还是怪不舒服地瞅着后面的那几节车厢,这时我俯下身去看看帆布是怎么绑牢的。帆布边沿上有扣眼,用绳子穿过绑着。我拿出刀子来,割断了绳子,伸出一条胳臂探进去。帆布下有些硬的东西突出着,那帆布因为给雨打湿了,绷得紧紧的。我抬头望望前面。前头货车上有一名守卫,幸亏他是在往前看。我放开把手,往帆布底下一钻。我的前额碰上一件东西,狠狠地一撞,我觉得脸上出血了,但是我还是爬进去,笔直地躺着。我随后转过身把帆布绑好。

帆布底下原来是大炮。大炮涂抹过润滑油和油脂,闻起来觉得很清新。我躺着倾听帆布上的雨声和列车在路轨上开的轧轧声。有些光线漏了进来,我躺着看看那些炮。炮身还罩着帆布套。我想一定是第三军送来的。我额上那一撞,肿起来了,我躺着不动弹,让伤口止血凝结,随后把伤口四周的干血块一一剥掉。这算不了什么。我没有手帕,只能用手指摸摸,然后蘸着帆布上滴下来的雨水,用袖子揩干净那些血迹。我不想让自己的样子惹人注意。我知道在列车到美斯特列以前,我非下车不可,因为到了那地方,一定有人来接收这些大炮。他们现在正需要大炮,损失不起,准不会忘记。我感到非常饿。


我躺在无顶平板货车的车板上,旁边是大炮,上边是帆布,人又湿又冷又饿。我终于翻转身,头枕着我的臂膀,趴在车板上。我的膝盖虽然僵硬,倒也满好。瓦伦蒂尼的手术的确不错。撤退时我有一半时间是步行的,后来还在塔利亚门托河上游了一段,多亏他这膝盖。这膝盖确实是他的。另一只膝盖才是我自己的。你的身体经过医生的手术后,就再也不是你自己的了。头是我的,肚皮里的东西也是我的。肚皮里现在饿坏了。我感觉到饥肠辘辘,正在乱绞乱转。头是我自己的,但是不是供使用的,不是用它来思想的;只用它来记忆,但是也不能记忆得太多。

我可以回忆凯瑟琳,但是我也知道,我这样想她会想得发疯的,因为我还没有再见到她的把握,所以我不敢想她,只是略为想想,只是当列车慢慢地咔答咔答地行驶时,稍为想想她。帆布上漏进一点光来,我仿佛是和凯瑟琳一同躺在火车的车板上。躺在硬板上,不去思想,只是感觉,那太难了,因为离别时间太长久了,现在我衣服既湿,车板又是每次只稍为往前移动一下,内心寂寞,孑然一身湿衣服,权将硬板当夫人。

你说不上喜爱一节平板车的车板,或是罩上帆布套的大炮,或是涂抹过凡士林的大炮的气味,或是漏雨的帆布,不过人在帆布底下,还是满好的,和大炮在一起,还是愉快的;但是你所爱的是另外一个人,那人你明知道没有在车里,甚至要假想在车里也不行;你现在很清楚,很冷静──与其说很冷静,不如说很清楚很空虚吧。你趴在车板上,亲身经历一国大军的撤退和另一国大军的进军,现在所看到的只是空虚。你失掉了几辆救护车和人员,好比一个百货店的铺面巡视员,在火灾中损失了他那一部门的货色。不过没有保火险。你现在离开它了。你再也没有什么义务责任了。倘若百货店在火灾后枪毙巡视员,因为他讲话口音向来不纯正,那么百货店再开店复业时,就不能指望巡视员会回来,这是一定的。他们也许会另找职业;只要还有其他职业可找,只要警察抓不到他们。

愤怒在河里被洗掉了,任何义务责任也一同洗掉了。其实我的义务在宪兵伸手抓我衣领时就停止了。我是不拘外表形式的,但我倒很想把这军装脱掉。我已把袖管上的星章割掉,那只是为了便利起见。那与荣誉无关。我并不反对他们。我只是洗手不干了。我祝他们万事如意。世界上还有善良的人,勇敢的人,冷静的人和明智的人,他们是应该得到荣誉的。但是这已经不是我的战争,我只盼望这该死的车早点开到美斯特列,可以吃吃东西,停止思想。我非停止不可。

皮安尼会告诉他们我被枪毙了。枪毙的人他们要搜查口袋,取去证件。人家可没拿到我的证件。他们也许会说我淹死了。美国方面不晓得将接到什么消息。大概是因伤及其他原因而死亡吧。善良的基督啊,我真饿啊。从前在饭堂里一同吃饭的那个教士,现在不晓得怎么样了。还有雷那蒂。他大概在波达诺涅。如果他们没有退得更远的话。嗯,我今后再也看不到他了。他们这些人我都看不到了。这一方面的生活已经结束了。我不相信他得了梅毒。人家说,倘若趁早医治,这病是并不太严重的。但是他还是担心害上了这个病。要是我害上了这病的话,我也会发愁的。谁都会发愁的。

我生来不会多思想。我只会吃。我的上帝啊,我只会吃。吃,喝,同凯瑟琳睡觉。也许今天夜里吧。不,这是不可能的。但是明天夜里,一顿好饭,

有床有床单,永不分离,要走就一块儿走。大概还得特别赶快走哩。她是肯走的。我知道她肯走。我们什么时候走?这倒是值得思考的。天在黑下来了。我躺着思考要去的地方。地方倒是多着哩。


大清早天还没亮时,火车放慢下来,准备开进米兰车站,我赶快跳下了车子。我跨过车轨,穿过一些建筑物之间,走上一条街。有家酒店开着,我便进去喝杯咖啡。酒店里有大清早刚打扫过的气味,咖啡杯里还搁着调羹,台子上还印有酒杯底所留下的圆圈。主人在酒吧后边。两名士兵坐在一张桌子边。我站在酒吧边喝杯咖啡,吃了一片面包。咖啡给牛乳冲淡成灰色,我拿片面包撇掉牛乳的浮皮。主人看着我。

“来杯格拉巴酒吧。”

“不,谢谢。”

“就算我请客,”他说,倒了一小杯,推过来。“前线怎么样?”

“我哪会知道。”

“他们喝醉了,”他说,用手指着那两名士兵。这我相信。他们的确带着醉酒的模样。

“告诉我,”他说,“前线怎么样?”

“前线的事我哪会知道。”

“我看见你翻墙过来的。你刚下火车。”

“前线在大撤退。”

“报纸我是看的。究竟怎么啦?是不是结束了?”

“那不见得吧。”

他从一只矮瓶子里再倒了一杯格拉巴酒。“要是你有什么困难,”他说,“我可以收留你。”

“我没什么困难。”

“倘若你有困难的话,就住在我这里吧。”

“住什么地方呢?”

“就在这屋子里。许多人住在这里。凡是有困难的人,都可以住在这里。”

“有困难的人很多吗?”

“那要看是哪一种困难。你是南美洲人吧?”

“不是。”

“会讲西班牙话吗?”

“一点点。”他抹抹酒柜。

“出国现在很困难,不过也不是不可能的。”

“我倒没有出国的意思。”

“你想在这里呆多久都行。你呆久了就知道我是哪一种人。”

“今天早上我有事,我把这地址记下,以后再回来。”

他摇摇头。“看你这样讲法,你是不会回来的。我倒以为你着实有难处。”

“我没什么难处。但是我也珍重朋友的地址。”

我放一张十里拉的钞票在柜台上,当做喝咖啡的帐。

“陪我喝一杯格拉巴酒吧,”我说。

“这倒不必。”

“来一杯。”

他斟了两杯酒。

“记住了,”他说。“上这儿来。别让别人收留你。这里是安全的。”

“这我相信。”

“真的吗?”

“真的。”

他脸色严肃。“那么我告诉你一件事。别穿这件军装到处走。”“为什么?”

“袖管上割掉星章的地方,人家看得清清楚楚。况且布的颜色也有了深浅。”

我一声不响。

“你要证件的话,我可以给你弄来。”

“什么证件?”

“休假证。”

“我不需要证件。我自己有。”

“好吧,”他说。“不过要是你需要的话,我可以代办。”“要多少钱?”

“这要看是哪一种证件。价钱很公道。”

“我现在不需要。”

他耸耸肩。

“我没事,”我说。

我出去时,他说:“别忘记我是你的朋友。”

“不会忘的。”

“再见吧,”他说。

“好,”我说。

上了街,我故意避开车站,因为那儿驻有宪兵。我在那小公园边找到一部马车。我把医院的地址告诉了车夫。到了医院,我先到门房住的地方去。

门房的妻子拥抱我。门房握握我的手。

“你回来啦。你平安无事。”

“是的。”

“用了早点没有?”

“吃过了。”

“你好吧,中尉?你好吧?”他妻子问。

“我好。”

“和我们一同吃早饭好吗?”

“不,谢谢你。告诉我,巴克莱小姐现在可在医院里?”“巴克莱小姐?”

“那个英国护士。”

“他的女朋友啊,”他妻子说。她拍拍我的胳膊,笑笑。“不在,”门房说。“她走啦。”

我的心往下一沉。“真的吗?我是说那个高高的、金黄头发的英国小姐。”

“我知道。她上施特雷沙去了。”

“她什么时候走的?”

“两天前,同另外那个英国小姐一块儿去的。”

“好,”我说。“我现在要你们做一件事。别告诉任何人说见到过我。

这是非常重要的。”“我不告诉任何人,”门房说。我给他一张十里拉的钞票。他推开了。“我答应你不告诉人好了,”他说。“钱我不要。”

“有什么事要我们替你做吗,中尉先生?”他妻子问。

“只希望你们不告诉别人,”我说。

“我们装哑巴,”门房说。“有什么事要做,通知我一声好不好?”“好,”

我说。“再会。将来再见。”

他们站在门口,目送着我。

我跳上马车,告诉车夫西蒙斯的住址。西蒙斯是一位学唱歌的朋友。西蒙斯住在城里好远的地方,在马根塔门①那一头。我进去看他时,他还在床上,睡意蒙眬。

“你好早啊,亨利,”他说。

“我搭早车来的。”

“这撤退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你是不是在前线?抽根烟吧?烟就在桌上那盒子里。”他的卧房是个大房间,一张床靠墙放着,房间的另一边放着一架钢琴、一张梳妆台和一张桌子。我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西蒙斯靠坐在枕头上抽烟。

“我陷入困境了,西姆,”我说。

“我也是,”他说。“我经常陷入困境。你不抽根烟吗?”“不,”我说。“到瑞士去要办什么手续?”

“你吗?意大利人根本不让你出国境。”

“是的。这我知道。但是瑞士人呢。他们怎么样?”

“他们拘留你。”

“这我也知道。不过其中的奥妙是什么?”

“没什么。很简单。你哪儿都可以去。不过得先打个报告什么的。你为什么问?你是要逃避警察吗?”“还不大清楚。”

“你不想告诉我就不必说。不过这事一定怪有趣。这里什么事都没有。

我在皮阿辰扎演唱,失败得可惨啊。”

“非常抱歉。”

“是啊,我失败得很惨。但我唱得好。我要在这里的丽丽阁再试它一次。”

“我希望去听听。”

“你太客气了。你不是说你搞得一团糟了吗?”

“这还难说。”

“你不想告诉我,就不必说。你怎么离开那该死的前线的?”“我再也不干了。”

“好小子。我一向知道你是有头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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