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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火春风斗古城(李英儒)-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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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杨晓冬同银环又站到土山公园的山顶。湖中积雪扫除了,有很多人在溜冰。约定会面的时间到了,银环俯首看到山下那个靠背椅上,已经坐着一男一女,他们不住地东张西望,征得杨晓冬的同意,银环下山了。
她在另一个靠背椅上坐下,瞥见身旁那个白围巾的女同学,坐不稳,立不安,摘下围巾,又披在肩上,那位红彤脸庞的男同学,眼睛死盯着手表,象是害牙痛似地吸着冷空气说:“又过了五分钟!”
银环悄悄从衣袋里掏出墨晶眼镜,戴好之后,突然站在他们面前。女同学见到戴黑色眼镜的,又惊又喜,她冒冒失失地说:“你这眼镜从哪买来的?”
银环见近处无人,笑了笑说:“姑娘,你错啦,应该我问你,你的白围巾从哪买来的?”
“呵!对啦,是我搞错啦。我的围巾是从北京买来的,请问你的眼镜?”
“我的眼镜是从山西买来的。”
红彤脸的大学生也兴奋地参加谈话,虽然遇到的是银环,虽然银环看来比他们还年轻,但他们感到银环就是组织,就是领导。见到她就算有了依靠,象从黑夜里忽然见到太阳一样。
这批大学生,是由北京地下党派两位同志护送出城的。他们彼此之间,平素并未发生横的关系,出发之前临时集合见了一面,大家按照标记进行联络。红彤脸前面是白围巾的女同学,他俩都是党员,再前面是持箫的男同学,再往前是穿的阔气的孟小姐。孟小姐前面的人手持万寿山牌手杖。省城车站到了。大家拥挤下车,都在紧张地盯着前面的联络标记。孟小姐从车门迈下时,闻到烧鸡的香味,她嗅了嗅鼻子,小贩发现她是个买主,提篮截住她喊了声“烧鸡”。她刚问了一下价钱,身后有人催她:“还不快走!”“叫你催丧啦,跑在前面等着喝毒药。”她狠歹歹地回击身后持箫的男同学。及至抬头向前一看,再也瞧不见持手杖的踪影,她这才真急了,两条灵巧的小腿倒替着奔跑,很多旅客被她跨过。谢天谢地,目标终于被她捉住了,持万寿山牌手杖的人正在蹒跚着步上天桥,她舒心地吐了口气,紧跟在持手杖的后面。出站了,持手杖的人迈腿上车,低声对三轮说:“迎宾旅馆。”就是这点低音孟小姐也听到了,她向后高呼:“去迎宾旅馆!”接着招手雇来四辆三轮车。
到旅馆门了,五辆三轮同时煞住,大家发现出了问题。孟小姐前面持手杖的原来是一位欢眉喜眼的青年大学生,现在这位持手杖的年纪有四十开外,脸色焦黄,眼睛懒得睁开,活象个犯了瘾的鸦片烟鬼……
“就这样,”红彤脸的大学生说,“我们失掉联系,住在旅馆怕出危险,回北京去怕暴露,万般无奈,才拍电报的。”白围巾的女同学说:“姓孟的,可真难缠,错误是她犯的,顶属她问题多,关于她的问题还得向组织请示……”话没说完,银环碰了她一下肩膀,原来另一个靠背椅上,新坐下两个背冰鞋的。银环搂着白围巾的脖子,指着冰场说:“看那个戴红绒帽的姑娘,滑的花样多好呀!你爱不爱滑冰?唔,他们走啦,你接着说,要请示什么问题?”
“是这样,孟小姐原名孔梦华,出北京才改了姓。她是教育系的学生,差半年就毕业。她的爱人高她一班,半年前到了根据地。她接到爱人的信,坚决要出来,很大的程度上是想结婚。组织上起初不同意她出来,她便大闹情绪,多处乱找关系,领导上怕出事才答应啦。她到省城之后,不晓得从哪里得的消息,硬说她爱人转到平原工作了,她发出口号:‘誓死不钻山’。怎样劝说也不发生效力。我们商量的意见,是请组织批准她单独到路东平原去,好在路东路西都能锻炼,总比回北京去好的多。”
银环汇报后,杨晓冬沉思了好久,觉得这个姓孟的很成问题,一时也没更好的主意,既然当任务接受了,决定分头送他们。
韩燕来负责送三位同学去路西。他托的邢双林,乘势给邢双林进行了一些教育,邢双林听说学生们都有合法手续,就满口应承。
这三个人走的很顺利,事先由韩燕来去外边找妥接头地点,经邢双林在封锁沟口指点了一下路线,他们自行走出去。
送孟小姐的同样采用了简易的方法——由小燕给她一封信,叫她直奔千里堤敌工站。但她这一行惹出很多麻烦。
原来这位孔梦华小姐的父亲在伪华北政务委员会工作,哥哥跟国民党跑到重庆,未婚爱人投奔了八路军。在从父从兄从夫的选择上,她选择了后者。她对抗战和时局的看法是:中国亡不了,鬼子长不了,国民党好不了,八路军少不了。在迎宾旅馆她的情绪虽大,但她并不害怕,觉得哪一派里都有后台。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她说:山里生活受不住,烧饭要自己砍柴,渴了要喝冷苦水,小米饭砂子多,住上半年肚里集成个小碌碡。夜里没灯,全村在公所里挂着根冒烟的草绳,人们从那里排队取火……平原上吃的是白面,穿的是细布衣服,走起路来还可骑自行车,她认为平原的生活是她能够忍受的最低标准,坚决要求到平原工作。她想:即使爱人不在平原,可以打电报调他过来。当接到小燕给她的介绍信时,她没有顾虑也不害怕,怀着观光旅行的心情,离开了旅馆。
孟小姐走一阵歇一阵,边走边打听,太阳落山的时候,她路遇了敌工干事。仗凭信件,他接待了她。由于距敌工站很远,他竟就近领她到古家庄杨晓冬家里去。
暮色苍茫中,杨老太太接见了陌生的来客。这样一位服装很新气派挺洋的小姐被地方干部领来,老太太怕家贫舍陋慢待了人家。孟小姐倒没丝毫拘束。她初到乡间,一切觉得新鲜,精神十分兴奋,拉开话匣子,天南地北信口开河大吹一阵。无论讲什么都拿北京来作比较。指着菜油灯,她说:这家什挺好玩的,比起北京的电灯来,顶多有一烛光,不过电灯不怕风,这玩艺儿可不行。说着一口气吹灭了灯,老太太点着时,她站的远些,又吹灭了,如是三次之后,她哈哈大笑,笑时摊开两手碰倒桌上那杯开水。老人微笑了一下,忙擦净桌子。接着她大讲在危险环境下如何搞地下工作,敌人怎样侦查追捕,她又怎样泰泰然然地应付过去。这些都是她按照惊险影片编造出来的。老太太听了,心中好生不快,觉得她太特别,比起她来,银环是多么温柔端雅的孩子。见对方还在狂情纵意的吹嘘,便脱口说:“黄豆里边也掺着黑豆,十个指头不一般齐,俺家也有在都市搞地下工作的,他们可没你说的这么排场。”
孟小姐陶醉到得意忘形的程度,对老太太这些有棱角的话,没有理会;倒觉得“排场”两字对她是一种夸奖。一再追问老太太的儿子叫什么,在哪个都市搞地下工作。老太太被迫无奈,便说儿子在“七七”事变前曾在省城工作过。孟小姐当然不满足,继续追询,这次出城是什么关系送她们的,老太太知不知道?敌工干事先是向老太太递眼色,最后不得不正面制止她。这样一来,给谈笑风生的小姐头上泼一瓢冷水,她显出优越感和自尊心,再也不向谁说话了。
孟小姐到达新光县后,教育科长十分喜爱她的才华,羡慕她读过教育系,愿意留她就地参加工作;还答应负责给她爱人联络。她觉得这里领导赏识,生活条件尚能凑合,还有靠近都市的方便,便答应留下来。姓孟的这一次古家庄住宿,又在靠近敌区分配工作,又缺乏教育和警惕。后来给革命工作造成了重大的损失……
第七章
一
眼看要过阴历年,韩燕来家没钱置买年货,欠苗家垫证明书的钱也没还,为这件事,燕来同周伯伯又吵了嘴。两人都主张过年要还账,只是还的方法不同,燕来要卖那副多余的外带,周伯伯要卖他种的黄芽韭。当时意见没统一,燕来就偷偷地把外带卖给打鼓儿的。老人知道后,登时吵起来:“叫他们敲竹杠,我白活半辈子啦,还不晓得打鼓儿的把戏,你给他赶只大肥猪去,连头蹄下水钱都收不回来。”他怒气冲冲地从燕来手里要出钱来,立马追风赶到打鼓儿家里,掷下钱收回外带。回家后,他象跟谁呕气一样地说:“暖房的菜蔬,不是我养种出来的?玉皇爷出来也不能说没我的份。”他气咻咻的,也不通知园主,径自开门割了满满一担韭菜。试着挑了挑,沉甸甸的估计有百斤上下。“够挑的了。”他锁上暖房,顾不得回来吃早饭,挑起双筐直奔菜市。路上,他心里盘算怎样卖法。卖给菜摊,出手快点,就得按批发价;要是打街零卖呢,自然多卖钱,只是消耗时间。正在思前想后,没提防迎面开来一辆摩托车,驾驶员是一个日本通讯兵。原先,这鬼子看到前面有个挑担的挡住去路,倒是捺了捺喇叭,但喇叭响过之后,挑菜人闪躲得不快。鬼子心中不悦,勉强又捺了一次,当挑菜人闪躲的速度不合理想的时候,鬼子冒火了:是你拦阻我的进路,难道皇军还为你煞车?他竟加大油门照直前进。
周伯伯发现迎面的黄衣鬼子照直驶车飞奔前来,吓的头发根子发乍,想朝前躲又想朝后退,一时拿不定主意。百斤重担压在肩上,使他失掉了时间。猛听克嚓一响,扁担离肩,菜筐飞出,头脑嗡的一声,周伯伯失去了知觉……
十步开外,有个值勤的伪交通警,他是事件的目击人。起初没看清是什么人开车,他想:你这开车的,真不讲理,就说你响过喇叭,老汉闪躲不及,就该煞车,怎么拿人命开玩笑。他认为这是给他职务上添麻烦找岔子,一股不平之气促使他打出手势,叫对方停车。不料发了疯的摩托,象猜透他的心思,怒吼一声,笔直向他扑来。伪警察见势不好,一个箭步向外跳闪,车子“日”的一声擦身掠过。在一口粘稠的唾沫飞到脸颊的同时,他听到司机狠狠地骂了句:“巴格!”他低下头发见青棉裤上被撕开半尺长的口子,白棉花露出来。抚摩着棉裤,他象做了一场恶梦。忽然神志清楚了,知道操这样语言的人,在沦陷的中国土地上,不用说撞死个卖菜的穷人,就连撞死他值勤有责的警察也是不犯法的。
“幸亏没拦住他,果真那样,当场挨揍还是小事,上司知道,来条反抗皇军的罪名,连饭碗也打碎了呢。”他想到这里,气头消灭了,心情也转变了,不再恨肇事的鬼子,也不怜悯倒在马路上的老汉,恨的倒是他自己,“你小鬼能管阎王的事?”经过自疚之后,忽然又高兴了:“亏我心灵眼快年纪轻呵!要不,这个年……”他看到遍地都有撞散了的青韭,乘乱腾的空子,偷拣起两把掖在腰兜,蹑足潜踪地躲开了。
人群里,有西下洼的长生,是个卖苦力的,跟周伯伯熟识。他叫来一辆三轮,送周伯伯到附近的小医院,又亲自去给韩家送信。
韩燕来到医院的时候,大夫已给周伯伯作了临时处置。撞伤部位在左大腿,大夫意见:伤者应该住院,否则危险不小。住院须交五十元的保证金。韩燕来跟长生商量了一下,打算借债也要治伤。交保证金的消息被周伯伯听到了,他突然睁大眼睛很坚决地说:“我这条命都不值五十元钱,快把我抬回家去。休养两天,我还干活哩。”大家劝说无效,只得依从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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