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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火春风斗古城(李英儒)-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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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杨晓冬苦笑着,笑她说话的坦率,“我想给他写封信,告诉他咱们就要进内线去。”
“信我已经写了一封,你看行不?”
杨晓冬接过信,念了一遍,发现文字通顺,字体也还清秀。心中暗想:这个女同志在政治上文化上都不简单哪。他从新打量了她一眼。便征求她的意见说:“有你这封信,我暂时不写了,到里边去了再说。当前的事,你看怎么办好?”
“我去城郊打个前站,一切搞妥当了再来接你。”
杨晓冬不愿独自留在敌人据点里,乘势说明自己离家很近,愿意同她作伴出发,顺便回家瞧看瞧看(他没提动员母亲作交通工作的事)。金环听了十分高兴:“原来你是本地人,口音不大象呵!好,等我把小离儿安置安置,咱们随后动身上路。”
三
黄昏以后,他们到达千里堤坡,订好见面的时间地点,杨晓冬便同金环分了手。只身夜间走路,感到有些不安。这一带,虽说离家不远,敌情可不够清楚。至于地形,他心里有底:顺着长堤,经过四座石桥,就是他的故乡古家庄。哪知走不到三华里,就发现迎面堤坡修有敌人的炮楼。他一时情绪紧张,快步离开堤坡,深一脚浅一脚,时间不大就走得满身是汗。内衣湿透了,冷风一吹,凉的浑身发抖。这时,天色阴沉,抬头不见星光,地下没有道路。心里一急,连方向也辨不清了。“两只脚走遍南北几千里,家门口迷失路途,你是思家心切吗?镇静些嘛!”他给自己下达命令后,便停住脚步,索性蹲在地下。看到前面不远,土埝高起。靠近土埝一边的枯草根里,发现残存未化的雪糁。他会心地点了点头,知道积雪是背向太阳的地方。为了证实这一论断,伸出掌心试了试冬夜的风向,更加肯定了自己的信念。他站起身来,毫不犹豫地大踏步前进,就象在他要去的前面,有谁同他争夺什么似的。
又走了五六里路,迎面的坟茔里,出现了成行的柏树和石人石马。这是他熟悉的柏树坟。跨过它,再有两节地就到家了。顿时心明眼亮,手轻脚快,忘记了疲劳。古家庄虽尚未看见,但被他感觉到了。骤然间,周围的环境使他感到异常亲切。眼前冰封冻裂的土地,使他感到温暖软绵;脚下的枯枝草芥,使他感到轻柔美丽;几堆土丘,赛过名园胜景。故乡的魔力是多么大呵!
杨晓冬怀着一颗沸腾跳荡的心,走到古家庄村边。为了警惕,他伏在村东口地上,小心地听了半天,确实没有任何动静,才傍着堤坡,向家走去。
家门口,他亲手栽的那棵槐树,已经三手粗了。他双手攀树,爬上墙头,用脚尖试着,轻轻落地,他站到院中了。漆黑的窗户,很象土房的眼睛。看见窗户,犹豫开了:
“这房里住的还是她老人家吗?”
他站在窗外,一时拿不定主意,不知是敲门好,还是在窗外站着好。这时,听到屋里有响动,仿佛是翻身。接着,翻身的人咳嗽了一声。不论离家多久,杨晓冬完全熟悉这种声音,他毫不犹豫地扶住窗户,低沉地叫了声:
“妈妈!”屋内静的象空着,显然,把屋里的人惊住了。
杨晓冬用了更重的沙哑声音:
“妈妈,是我。”
“呵!我的冬儿呀。……”
门打开了,娘儿两个依偎在一起。儿子感到热辣辣的东西滴在他的脸上:
“妈妈!不要哭。”
“我没哭,是冷风吹了眼睛流泪的。”老人家极力掩饰着,“松开手,让我点灯。”
“点灯容易被人察觉,咱娘儿俩在黑影儿里说话吧!”
“你说的?”母亲爬上炕,先拿被单罩住窗户,又伸手摸着火柴。第一根用力过猛,擦断了;第二根燃着后没有去点灯,先借着光看了看儿子,回头找灯盏,又找错了地方;第三根火柴才点亮了灯。母亲转过身来,紧握住儿子的手,仔细端详着儿子的脸:
“冬儿,你的面容没变多少,胡子拉楂的,你看,比过去老了。”妈指着挂在墙上的木框小镜,那里有他中学时代的像片。
“妈妈!你还在外面挂这个?”
“我能丢掉它?儿是娘身一块肉呵!”
“妈!这张像片,要就是藏起来,要不就交给我。”
“这是为什么?……”妈妈困惑了。
“我马上要到省城里面去。……”
母亲这时才注意到儿子穿的是藏青棉袍,新棉布鞋,绒线袜子。从他那臌鼻子臌脸和露出的青胡须楂上,从他那浓密的黑眉和深深的大眼上,从他那细高的身材和朴实诚恳的举止上,母亲觉得他几乎同当年他的父亲一模一样。不过父亲什么时候都是短衣短裤劳动人民的打扮;儿子的现在服装,既不同于父亲,又不同于搞革命工作的干部。
母亲站起来,“晓冬,你过来!”她用审查的眼光注视着走近前来的儿子。当看到他那开朗的面孔,特别是看到他那双眼睛放出她所理解的光辉的时候,母亲两肩微耸,吐出一口长气:
“晓冬!党又派你来搞地下工作啦?”
“好妈妈!你猜的很对。”
“听说出城入城盘查的挺严,要当心,日本鬼子可是毒辣的很呵!”
“没关系,妈妈,省城是片大海,我好比叶子鱼儿,摇摆着尾巴就浮进去了。”
“甭拿着苦瓜当甜瓜卖,妈是那么好哄的?”老人显出固有的倔强劲,“告诉我,这次回家,是单看看我,还是有别的事?”
“离开七八年啦,不知家里怎么样,心里十分牵挂,就打算看望你老人家——等一会儿还得赶路呢。”这原是他忌讳说的话,终于脱口说出来。
“不能走!我给你做点饭吃。”
儿子坚持不让母亲做饭,要把剩干粮剩菜拿来吃。母亲把剩干粮放在炕上,便去烧水。杨晓冬发现炕上摆的是两个红高粱窝窝头,心里觉得挺难过。他拿着干粮,凑在老人跟前,安慰着说:“我在外面一切都好,不要再惦记我,倒是妈妈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头,三灾八难的不容易。盼着吧!盼到咱们老百姓翻过身来的时候,我告假回家住上几天,然后领着妈妈坐上火车,到北京、天津看看风光去。”他想用未来的幸福,给母亲一些精神上的满足。
老太太连连摇头:“那些个幸运事儿,娘不想沾。只要你们能打出鬼子去,叫娘看到共产党成了气候,看到儿子没灾没病的回来,我就算烧了一搂粗的高香。那时候,当娘的喝口凉水,就着剩干粮吃,也是心甜的。”娘儿两个的话越说越多,争相发问。儿子总不愧是搞政治工作的能手,很快地说服了母亲,使她同意儿子作地下工作,并答应帮助儿子做合法交通员。她除了叫儿子搞好工作以外,又专门向儿子提出三个要求:做好掩护,千万别暴露目标;一年之内讨个儿媳妇;眼看快到年底,要回家过个年。儿子为讨好老人家的欢心,一一答应着。母子们正在快活喜悦的时候,后邻传来喔喔的鸡声。
“妈妈听,鸡叫啦!”儿子一口吹灭了灯,拉开窗帘,察看窗外的时光。
“莫着慌,那是后邻毛娃子家的芦花公鸡,整天价胡叫唤,没个准头。按理说,春三遍,秋四遍,冬天一夜叫八遍,还早着哩。”
不管母亲怎样拦阻,儿子终于坚持要走;不管儿子怎样阻拦,母亲还是坚持要送。娘儿两个难舍难离地依偎着走出门口,沿着村旁小道朝西南走。看看走到村边,杨晓冬回过头来攥着母亲的手,轻声说:
“妈妈,天冷风大,你快回去吧。”
母亲想说什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看儿子的影子消失在黑夜中,她兀自站在冷风里,象木雕泥塑般的一动也不动,仿佛儿子从她的心肠上面系了一条绳索,走一步,一牵引,牵得她心肠阵阵作痛。……
四
晚上九点半,金环走到老家五里铺,家里空落无人,父亲加夜班去了。她父亲叫颜宝,因为忠厚老实,人们给起个外号,叫他蔫把。他在省城火柴公司当了二十年的看门工友。老伴死后,他好不容易把两个闺女拉扯长大成人。大女儿结了婚,小女儿上了护士学校。才过了两天安生日子,大女婿就牺牲了。这件事,他认为是女儿的命不好,世界上守寡的多着呢,也不大在乎。最担心的是他两个女儿都不听他的劝告,都参加了共产党方面的工作。在他看来,小女儿银环不轻易出头露面,深居城里,问题还不大;他特别不满的是金环。她不断出出进进的,和什么样的人都打交道。他常责备她:“说不定哪会儿,我总得吃你的挂落儿。”金环把脸一沉:“养女儿,不得济,就生气,吃挂落,你活该!”他不吱声了。他清楚地知道,大女儿“刁”,小女儿“娇”。娇的他舍不得管,刁的他不敢管,只好冷眼看着她们自行其是了。
十点半钟,颜宝值夜班回来,见小屋里有灯亮,推开门,看见了大女儿,“金环!你深更半夜的扔下孩子,胡乱跑些什么?”
女儿说明了来意。他楞了一会,慢腾腾地说:“你净管闲事,这样不济年头,自己低头闭眼的活着,还说不定哪会飞来灾祸呢!”
“爸!我可闭不上眼睛。你不知道吗?我睡觉都是睁着眼。”
“管闲事,落闲事,放着觉不睡,深更半夜的,领个外路人去?”老人说着就要上炕睡觉。
金环生气了,吹乎老人说:“日本鬼子叫你出一年伕,你敢说个不字?自己人叫你带带路,你拿捏着不动弹,咱们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你说说!”
老人被金环挖苦到不可开交的时候,无言地踱到锅台旁边,双手抱着破瓷壶,嗞咕嗞咕喝了个饱;用袖头擦净胡须上的水滴,冲着大姑娘说:
“递给我棉袄!”
“干什么?”
“给你一块儿接好人去。”
金环格格笑了,一口吹灭了灯。
父女二人走到沟外柏树林,远处鸡在啼叫,他们围着树林绕了一圈,不见半个人影,四周也没响动,等了片刻,发现来自古家庄昏沉沉雾蒙蒙的道路上,有个黑点,越近越大,杨晓冬快步走来了。他们见面之后,立刻隐蔽到树林里。不久,老人先从树林里钻出来,领路前进,两个黑影拉开十多步的距离紧跟着。绕村庄,抄小路,进入漫长的凹深地带,大地在这里仿佛坍塌下去似的。凹地尽头是深沟,这儿地势较陡。老人趴下,后面也跟着趴下,经过一段艰苦的匍匐前进,爬上了沟。金环附在杨晓冬的耳边说:“最难的一条封锁沟,被咱们闯过来了。从这条路走,躲开好几个炮楼,外路人哪敢走呵!”又越过两个村庄,远远瞧见,电线杆上系着一排电灯,灯光在雾气弥漫的深夜里,好象浮在水面上。杨晓冬许久不见电灯了,看到这些东西,想到农村根据地的艰苦生活,心里很激动,感触也挺深。他跟着他们又进入一个小村镇,拐弯抹角的跨上一道漫坡,只见上面盖着孤零零的两间土坯房。金环紧走几步,赶过父亲,抢着掀起谷草门帘——他们到家了。
一分钟后,金环燃着了干柴,让杨晓冬烤火。跳跃的火光映在她的脸上,使她显得更年轻了。她感到完成了重大任务,止不住的高兴,对着杨晓冬有说有笑。瞥见爸爸装烟,就拿起一块带着浓烟烈火的干柴,舞弄着给他点火。老人边躲边沉下脸说:“当着生人,都没个安定劲儿,真不讨人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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