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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火春风斗古城(李英儒)-第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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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环同小叶掠过树荫偷偷登上外科大楼时,瞥见楼前空地上,全院人员已经集合了,医生护士们站在一边,伤病人员站在一边。在他们外围布满了穿着各色服装的伪军、宪兵、警察和便衣特务,所有的电灯都开了。高大成蹲在外科大楼手术室门前的高石阶上,下穿长军裤,上穿短白衬衣,脚登高统皮鞋,腰系一把日本式的战刀,双手握住战刀的两头,大声喝呼着爪牙们四处搜人。从医院里被陆续赶出来的人们,看到高大成那股杀七个宰八个的凶气,各自捏一把汗,感到性命难保。光线稍暗的树荫花圃地方,范大昌、蓝毛等人领着一群特务偷偷查对,时不时的拉出人来用电棒照照脸。小叶正在私下庆幸能够偷偷躲到楼上的时候,银环忽然拉她一把。她顺着银环指的方向看去,发现楼底葡萄架下探出一个脑袋,闪着一对忽悠忽悠的小核桃眼,盯着银环她们所凭依的纱窗。
“是小高!”小叶沉不住气了。
“错不了他!”
“他看到咱们了吗?”
银环才要答话,发现小高领着蓝毛奔楼门走来了。她说:“不好,小高可能发现咱们啦,你看,他们要上楼,快离开这儿吧!”
小叶想了想说:“别怕!这边来,跟我上三楼。咱们有法儿治他。”说着小叶领路奔向中央的三楼梯。这个楼梯是坏的,旁边挂着块木板,上写:“此处楼梯坍塌,改从两侧上楼。”小叶上去摘掉木牌,关闭了这里的电灯,使坍塌阶梯隐蔽在黑暗里,然后挽着银环由左侧登上三楼,开了顶端路灯,两人躲在楼顶暗处向下瞧看。时间不大,高自萍果然领着蓝毛上楼了,二楼没有找到什么目标,急着登上三楼,两人并肩迈上中央楼梯,噔噔走了几步,只听克哧一声,两人带着响声摔到楼底……。
高大成见人群里搜查不出杨晓冬,留下一部分人包围着外科大楼及全院公休人员,他把特务们集在一起,分别在全院实行挨间逐室的搜查。他领着摔伤的蓝毛他们一帮亲信搜查最偏僻的角落。银环听说这个消息,心里格外沉重,她最担心医院西北角那个不太显眼的太平间,偏偏又是高大成亲自前去,要是现在有人送个信叫杨晓冬躲出来多好,可惜小叶已经把门落了锁。
银环、小叶提心吊胆地转到三楼西北角,打开纱窗,眼巴巴地瞅着高大成这帮人逐屋搜查,查来查去到了西北角,他们停止在那排房子前面了。就见高大成的警卫们指着太平间问是什么地方。院方管理人员回答说是停尸房,说明里面还有一具刚死的死尸。听说有死尸,警卫们都不想检查了。蓝毛鼻青脸肿地走过来,他带着一脑门子官司质问说:“既是停死人,为什么上锁,难道怕死人跑掉?”经他这一质问,院方的人张口结舌没法回答,蓝毛更逮住理了。他想:即使搜不出“犯人”,也要抓住院方点毛病,泄泄挨摔后的一肚子火。
他没请示高大成,便大呼警卫人员打开门。
院方急派人取来钥匙。门打开了,里面黑洞洞的,特务们谁也不愿意进去。蓝毛分开众人,呲牙裂嘴地训斥别人说:“你们是忌讳死人呢,还是害怕藏着活人呢?瞧我的。”他咳嗽了一下,冲着里面大声说:“姓杨的,人生三尺,世界难藏,你那么大的个子,还能钻进老鼠窝里去。知趣些,自己出来。我们有几千人马,里三层外三层把你围住啦!”室内静静的一点反应也没有。蓝毛便一手持枪一手持电棒猛冲进去,银环在三搂看的清清楚楚,听的明明白白,她一头扑在小叶身上说:“想不到从狼窝把他拉出来,又送到虎口里了。”小叶十分难过,她无法安慰银环,只说:“咱们留神看到底吧!”银环听着她的话没滋味,反身扑到窗台上,发觉有个硬东西硌得胸痛,伸手去摸,正是那只戒指,她便掏出它来戴到自己的手指上,这个动作似乎代表了她的一种什么忏悔心情。接着她又抬头注视了。时间没有多久,就见蓝毛连滚带爬地出来,大声惊呼:“乍尸啦!乍尸啦!”他的丑态带着吓人的感染力量,特务们吓的东闪西躲,仿佛蓝毛本身就是那具复活的僵尸。
高大成见到这种情形,高声骂道:“净他妈的老鼠胆子,本司令带着全副武装,还能怕鬼!再说神鬼怕恶人,小田!带几个人冲进去瞧瞧,有什么妖魔鬼怪,我连这狗日的医院都烧掉它!”
小田副官带几个人冲进时,搜索了一遭,推推拥拥连死尸带床一块推架出来放到明处,这时才发见了乍尸的秘密。原来停尸床下面带轱辘,重心容易移动,蓝毛进去双手捺压这头,那头翘起,活象死人要坐起来。在蓝毛惊慌外奔时,脚又这小子平日作恶多端,封建迷信,心虚胆怯,因而作出了上述的丑态。
特务们见推出的真是一具死尸,大伙胆子都壮了,上前团团围住观看。高大成查不出要捉的人,心里很恼火,怕在这里耽搁时间长了,给逃跑的造成空隙;小田他们架出具死尸首来,又觉着晦气;大家围着争看,他更嫌心烦。凡此种种,气的他独眼瞪圆大发脾气:“猪猡们!你们不是吃奶长大的,是他妈喝糊涂粥长大的!老子要捉的是越狱潜逃的要犯,谁叫你们老翻腾这块臭肉。马上跟我集合,朝北边搜!”
这一群疯狗吵吵叫叫地滚走了。
三
现在,医院从新平静了。所有的人员都饱尝了一场虚惊,各自回去安息。只有银环和小叶放心不下,她们虽然没见到敌人捕走杨晓冬,可是她们怀疑杨晓冬是否还存在,是否出了新的意外。等到院里万籁无声的时候,两人从新由果树林中慢慢接近了太平间,太平间门外还横着那只带轱辘的推床,周围没有什么动静。银环轻声说:“不用找了,他一定没在这里。”小叶说:“也许他已经回到地下室去啦!”这时听得太平间咕咚响了一声,银环吓的心里直跳,就见杨晓冬从黑暗中走出来。
小叶说:“我的天,真有神仙保佑啦!”
杨晓冬说:“神鬼都不顶事,帮助我的是这间农村式的房子,房梁上面用绳索吊着很多扫帚,我抓住绳头攀上去,躲在扫帚中间,敌人来时光顾倒腾地下那具尸首了,没有仔细看房顶……”
听了杨晓冬的经过,小叶高兴极了,她说:“你们投奔了我来,总算渡过了这样大风险,现在我招待招待你们住个好屋子,到特等病房去,这个病房是内科的,离这儿最近,又闲着呢。待我先去看看。”
小叶领他们走到特等病房门口时,原想乘机进去开个什么玩笑,一看这两个人的神态,女的象个“坐家闺女”,男的象个“道学先生”,大大煞了她的风趣,自己反而怯生生的了,加上整夜没睡觉,精神感到支持不住,她说:“现在离天明,至多有两个钟头,好好休息一会吧。喝水有电炉子,我不进去了,环姐,你就偏劳吧!”
特等病房很宽敞也很安静。粉白屋顶,淡青墙壁,屋里摆设也很素净,一张三屉桌,两把皮转椅,横窗放着罩着凉席的钢丝床,床头病人桌上插满一瓶鲜花,窗幔是天蓝色的,灯光照耀下,满屋是青悠悠蓝生生的显得格外雅致。杨晓冬到这个环境里,估计不会再发生什么问题,便也安下心来,慢步踱到纱窗前,轻轻撩起窗帘,一股浓郁的芬芳气味从窗外送进来。他向窗外瞥了一眼,看到绿油油的果树枝叶直探伸到纱窗边缘,心里感到分外舒适,对比之下,倒是屋内来索药水气味很浓,使他更愿意靠窗呼吸。
银环看到杨晓冬的松快心情,心里格外欢喜,她象收拾自己的屋子一样,打扫清洁,整理床被,摆桌椅,开台灯,屋里更明亮,她的精神更充足了。她一面忙着安电炉煮开水,一面站在杨晓冬的侧后面说:
“经过这场大灾,你显着更消瘦了,在这里安定地住上几天,给你好好增加点营养!”对方没回答什么,她倒满一碗开水,双手捧着:
“喝了这杯水!”
杨晓冬回过头来,正要伸手接杯,明亮灯光下,发见银环的食指上,有一缕夺目的闪光,他忘了接杯,睁圆眼睛盯着她的手指。
银环起初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注意,认为自己胸衣上有什么,低头看了看,当意识到对方是在看自己手指戴的那个红心戒指的时候,她的手发颤了,开水洒了满地。她想缩回手去。
“你戴的是什么?”
“这是……”她垂下头了。女性的害羞折磨着她,使她保持了几秒钟的沉默。可是,在这样曲折复杂的生活和这样的场合下,还有什么需要隐瞒的呢?她一口气从头说到最后:
“……在生离死别的时候,我能再叫大娘伤心吗?现在,现在是物归其主的时候了……”她脱下那只戒指,递给杨晓冬。
杨晓冬接过这只戒指,既思念恩重如山的老母亲,又感谢情深义重的女战友。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睁大眼睛盯着银环,象是第一次看到了陌生人。及至对方感到难以为情而逃避他的目光时,他的主意打定了,手捧戒指,跨前一步,重复着刚才对方说过的那句话:
“现在是物归其主的时候了——请你收下行不行?”
“这可不行,一来我现在已经放弃了这种想法,二来你已经有爱人了。”
“我有了爱人,这是从哪说起?”
“上次进山说成的。”
“啊!你的电报真灵,那是肖部长说的,他要介绍的就是你!”
“杨同志,这也不行……”
“这又是为什么?”
“假如我不是我自己——这样少德无才的人,我要是觉悟很高、能力很强、对革命有贡献、看着又顺眼的人,我才有资格……”
“我不同意你的话,依我看,你可以算作觉悟高、能力强、对革命又有贡献的人。”
“就是不顺眼!”
“不!从我进城的第一天晚上,你给我送毛衣的时候,我就感到你为人善良称心顺眼了。”
“听信你?在你眼睛里,我还不是山坡上一块挨踢的石头。”心细的银环还记着老杨在公园土山脚踢石头的动作,接着又说:“日常对待人虽说有说有笑,总摆着副领导架子,脸沉的象石板,生怕别人近乎你,我不高攀你。”她的话是批评也是拒绝;但她最后那句话是违心地说出来的。
杨晓冬沉了一会儿说:“作为上级处理工作和在生活中对待爱人,总是不能等同起来的。你对我的批评很好,我现在就改正我的缺点吧。你过来。……”
银环很大方地走近前来,准备接受他的亲热。杨晓冬却并没有吻她,只轻轻地摸索着她的长发,一时万感交萦。银环见他沉默不语,慢慢仰起脸,她看到他的脸色憔悴,头发茸长,心里升腾起了无限的同情和怜悯。她想:战争,催人老的太快了,都市里那些不知亡国仇恨的人,即使比他大过十岁二十岁,也是细皮白肉的显得很年轻,而他年纪未到三旬,却显得如此衰老;她同时觉得,战争对人又是最好的锻炼,一个干部在安静的后方工作,或是学习一年半载的,谈不到什么大的变化,有之也是所谓先进和落后的区分,其性质也是革命生活中的思想作风问题。战争洪炉、战争环境里就大不相同了。它考验人的方法是简单而明确,尖锐又严峻,立竿见影,一清二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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