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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福克纳:我弥留之际-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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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进谷仓,还不等马儿停下朱厄尔就滑下地面跑在马儿的身边。马走进厩房,朱厄尔跟在后面。马连头也不回便向他踢来,一只蹄子蹬在墙上发出了开枪般的声音。朱厄尔朝它肚子踢了一脚;马龇牙咧嘴把头扭过来,朱厄尔挥拳朝它脸上打去,乘势登上马槽,站在上面。他攀住放干草的棚架,低下头来朝厩顶和门口望去。小路空荡荡的;在这里他甚至都听不见卡什的锯木声。他站直身子,急匆匆地扯了一大抱干草,把它塞在马槽里。
“吃吧,”他说。“趁你能吃赶紧把这些东西消灭了吧,你这满肚子草的畜生。你这招人疼爱的王八蛋,”他说。
4 朱 厄 尔
全都是因为他呆在外面,紧挨在窗口底下,又是敲又是锯,做那口破棺材。就在她肯定能看见他的地方。就在她每吸进一口气也把他敲和锯的声音一起吸进去的地方,在她可以看见他说“瞧呀”的地方。瞧呀,我给你做的是多好的一副寿材啊。我告诉过他叫他上别处去做。我说好上帝难道你愿意看见她躺在里面吗。这就跟他还是个小小孩那会儿一样,她说要是她有一些肥料她就要试着种点花儿,于是他就拿了只烤面包的平底锅到马棚去装了满满一锅马粪回来。
这会儿其他的人都坐在那儿,像秃鹰似的。一边等,一边给自己扇扇子。因为我说过你能不能别那么老是锯老是钉直到别人连觉都睡不着而她那两只手摊在被子上就像两条从土里挖出来的根想洗一洗可你们怎么也没法把它们洗干净。我现在可以看见那把扇子还有杜威·德尔的胳膊。我早就说过你们还是让她安静一会儿吧。又是锯又是敲,老让空气在她脸上快快地流动她那么累根本没办法把空气吸进去,还有那该死的锛子老是还差一家伙。还差一家伙。还差一家伙使得每一个路过的人都不得不停下来看看那口棺材还说他是一个多么高明的木匠。要是从那个教堂上摔下来的不是卡什而偏偏是我那该多好还有要是让那车木头掉下来压趴下的不是爹而偏偏是我那该多好,那样就不至于让县里的每一个浑蛋都进来瞪大了眼看她了因为如果世界上有上帝他到底是干什么的。就让我和她两人在一座高山坡上我来推动石块让它们滚下山去砸他们的脸,捡起石子来往山下扔砸他们的脸他们的牙齿和所有别的部位天哪一直到她感到清静为止也没有那个该死的锛子老是差那么一家伙。差那么一家伙那样我们就可以耳根清静了。
5 达 尔
我们看着他绕过屋角登上台阶。他没有看我们。“你们准备好啦?”他说。
“就等你把牲口套上了,”我说。我又说:“等一等,”他停住脚步,望着爹。弗农吐了口痰,人一动也不动。他一丝不苟异常精确地把痰吐在廊子底下有一个个小坑的尘土里。爹的两只手在膝盖上慢腾腾地来回蹭着。他的目光越过断崖的顶尖,越过了田野。朱厄尔瞧了他一会儿,走到桶边去又喝了一些水。
“我跟任何人一样不喜欢犹豫不决,”爹说。
“能拿到三块钱呢,”我说。爹背部隆起的地方衬衫颜色比别的地方淡得多。他衬衫上没有汗渍。我从未见过他衬衫上有汗渍。他二十二岁时有一次在烈日下干活犯了病,他老跟别人说要是他出汗他准会死的。我寻思连他自己也相信这样的说法是真的了。
“不过要是她支持不到你们回来,”他说。“她会感到失望的。”
弗农又朝尘土里吐了口痰。不过反正明天天亮前会下雨的。
“她牵挂着这件事呢,”爹说。“她巴不得立刻就办。我知道她的脾性。我答应她把拉大车的牲口准备好等着,她一直牵挂着呢。”
“那我们就更得拿到那三块钱不可了,”我说。爹的眼光越过田野,两只手在膝盖上蹭着。自从他牙齿掉了之后他一吸鼻烟嘴巴就不断慢慢往里瘪陷。胡子茬使他下半个脸看上去像只老狗。“你最好快点拿定主意,这样我们就能在天黑之前赶到那儿装一车货了,”我说。
“妈还没病得这么厉害呢,”朱厄尔说。“别说了,达尔。”
“这话不假,”弗农说。“她一个星期以来就数今天精神最好。等你和朱厄尔回来她都可以坐起来了。”
“你倒很清楚嘛,”朱厄尔说,“你老来看她,来得也真够多的,你和你一家子。”弗农瞪眼看着他。朱厄尔的眼睛在他那张充血的脸上像是白森森的木头。他比我们所有这些人都高出一个头,他一直比我们高。我跟大家说过,就因为这个他挨妈的打和疼爱比谁都多。因为他又瘦又弱的老在屋子周围转悠。这也是妈给他起名叫朱厄尔的原因,我告诉过大家。
“别说了,朱厄尔,”爹说,不过好像他也没怎么听别人说话。他眼睛望着田野远处,双手在膝盖上蹭着。
“要是她等不及我们,”我说,“你可以失措弗农的牲口用一下,我们会赶上来的。”
“唉,废话你就别说了,”朱厄尔说。
“她就是想用我们自己的车走呢,”爹说。他搓磨着自己的膝盖。“再没有比这更让人烦心的了。”
“躺在那儿,看着卡什钉那口该死的……”朱厄尔说。他的语气硬邦邦、恶狠狠的,可是并没有把那两个字说出来。就像一个在黑暗里的小男孩,原想显露一下自己的勇气,结果却被自己的叫喊吓住,反而不敢吭声了。
“她自己要那样做的,就跟她非要用自己家的大车走一样,”爹说。“知道是自己人打的好寿材,躺在里面心里也踏实,自己家里的东西嘛。她一向是个爱用自己家东西的女人。你们是很清楚的。”
“那就让自己人打吧,”朱厄尔说。“可是你又怎么知道什么时候——”他盯着看爹的后脑勺,两只眼睛像白森森的木头眼睛。
“没问题,”弗农说,“她能支持到你们把事情办完的。她能支持到一切准备就绪,直到她的大限来临。再说现在路很好走,要不了多少时间你们就可以把她送到城里去的。”
“看来天要下雨,”爹说,“我这个人运气不好。我运气一向不好。”他的手在膝盖上搓擦。“都怪那个讨厌的大夫,说不准他什么时候来,我很晚了才让人捎话叫他来。要是他明天才来告诉她大限到了,那她是不愿等的。我了解她。不管大车在还是不在她都是不愿意等的。不过那样一来她会感到很别扭,我宁愿付出大的代价也不想让她感到别扭。她娘家的墓地在杰弗生,她的亲人都躺在那儿等她,她会感到不耐烦的。我亲口答应过她,我和孩子们一定用骡子能跑的最快速度送她去那儿,好让她静静地安息。”他又在膝盖上蹭手。“再没有比这更让人心烦的了。”
“好像是谁都火急火燎的要把她送到那儿去,”朱厄尔用他那刺耳的、粗声粗气的嗓音说。“卡什整天在她的窗子底下,又是敲又是锯,在做那只——”
“那也是她的意思嘛,”爹说,“你对她一点都不关心,没有一点儿感情。你一向没有。我们不愿欠任何人的情分,”他说,“我和你娘都这样。我们一向不愿意欠谁的情分,她知道了这一点,知道是她的亲骨肉在锯木板钉钉子只会安息得更好些。她一直是个把自己的事料理得一清二楚的人。”
“拉一车货能挣三块钱呢,”我说。“你到底要不要我们拉?”爹又在搓他的膝盖了。“我们明天太阳下山的时候就能回来。”
“这个……”爹说。他朝田野远处望去,头发蓬乱,慢吞吞地嚼动着嘴皮子里的鼻烟。
“快说呀,”朱厄尔说。他走下台阶。弗农干净利落地往尘土里吐了口痰。“那就太阳下山时候一定回来,”爹说。“我不愿让她多等。”
朱厄尔扭过头来瞥了一眼,接着他往前走绕过了屋角。我走进门厅,还没进房门就听到了敲打声。我们的房屋顺着山势稍稍往下倾斜,所以总有一股微风穿过门厅斜斜地往上吹。掉在前门附近的一根羽毛会浮起来挨着天花板斜着往后飘,直到给卷进后门口那股往下走的气流。声音也是这样。你一走进门厅,就仿佛听见有人在你头顶上空说话。
6 科 拉
这真是我见到过的最感人的事了。好像他知道自己再也看不见母亲了,好像安斯·本德仑正在把他从母亲临终的床前赶走,使他今生今世再也看不见她似的。我总是说达尔和别的孩子不一样。我总是说他是他们当中唯一性情像母亲的人,只有他多少有点人的感情。那个朱厄尔可不是这样,虽然她怀朱厄尔的时候最最辛苦,对他最最溺爱最最宝贝,可是他不是发脾气就是生闷气,还想出各种恶作剧来耍弄母亲,到后来连我也看不下去,不得不经常给他一些钉子碰碰。朱厄尔是绝对不会来和母亲告别的。他是绝对不会因为要和母亲吻别而丧失赚三块钱外快的机会的。他才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本德仑呢,不爱任何人,不关心任何事,除了挖空心思盘算怎样花最小的力气得到一件东西。塔尔先生说达尔求他们再等一会儿。他说达尔几乎要跪下来求他们别在母亲这种情况的时候逼自己离开她。可是怎么说也不行,安斯和朱厄尔非要赚那三块钱不可。但凡知道安斯的人都不指望他能有不同的想法,可是想想那个孩子嘛,那个朱厄尔,他把母亲这么些年来的自我牺牲和不加掩饰的偏爱全都出卖了——他们可骗不了我:塔尔先生说本德仑太太最不喜欢朱厄尔,可是我知道得更清楚。我知道她是偏爱他的,偏爱他身上的那种品质,正是这同一种品质使她容忍了安斯·本德仑,按照塔尔先生的说法她本该把安斯。本德仑毒死的——为了三块钱,朱厄尔居然放弃在母亲临终时与她吻别的权利。
唉,三个星期以来我一得空就上这边来,甚至不该来的时候也来,把我自己的家和事情都撂在了一边,一心想让她临终时可以有个人在身边,不至于面临大限时没有一张熟悉的面孔看着她支持她。这倒不是说我这个人有什么了不起:轮到我自己这样的时候我也是希望有人来照顾我的。可是上帝保佑看着我的一定得是我自己家里人的脸,我的亲骨肉的脸,因为在这一点上我比大多数人都有福气。我的丈夫和几个孩子都爱我,虽然他们有时候也挺磨人的。
她是个孤独的女人,孤独地怀着傲气活着,还在人前装出日子过得很美满的样子,掩盖着他们全都折磨她的真情。你想嘛,她在棺材里身子还没有变冷,他们就要把她装上大车拉到四十英里之外去埋了,这样做完全是蔑视上帝的旨意。他们居然还不让她和本德仑家的人葬在一起。
“不过那倒是她自己要去的,”塔尔先生说。“和娘家亲人葬在一起是她自己的意思。”
“那她活着的时候为什么不去?”我说。“他们谁也不会拦她的,连那个小儿子也不会,他现在也马上要长大了,又会变得像另外几个一样自私自利、没有感情了。”
“那是她自己的意思,”塔尔先生说。“‘我听安斯说的。”
“当然了,你是相信安斯的,”我说。“只有你这种男人才会相信他。不过可别指望我也信。”
“有些事儿就算他不说也不可能占到我什么便宜,逢到这种时候我还是相信他的,”塔尔先生说。
“别指望我也信,”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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