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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福克纳:我弥留之际-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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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事儿就算他不说也不可能占到我什么便宜,逢到这种时候我还是相信他的,”塔尔先生说。
“别指望我也信,”我说。“既然是女人,就该死活都和丈夫、孩子守在一起,这是女人的本分。难道你希望我临死时回亚拉巴马州去,把你和丫头们撂在这儿吗?难道我不是发过誓要和你有福同享有难共当,至死不渝的吗?”
“唉,人跟人不一样,”他说。
事情本来也就是这样。我一直按上帝和正常人的标准,堂堂正正地做人,为了我信奉基督教的丈夫的荣誉和安康,也为了我信奉基督教的孩子们的爱和自尊。这样,在我躺下来自知责任己尽酬谢在望时,环绕我的将是一些充满爱意的脸,我可以把每一个亲人的告别的吻加到我的酬谢里去,而不至于像艾迪·本德仑那样,在孤独中死去,把骄傲与哀伤包藏得严严的。我会欢欢喜喜地去见上帝。像她那样,躺在那里把头支起来看着卡什打棺材,好像不这样他就会偷工减料似的,而那帮男人呢,旁的事全不操心,只惦念着赶紧再赚上三块钱,免得下雨涨水过不了河。要是他们没决定再会拉一车货,很可能他们会用被子一裹,把她扔进大车先运过河,然后让她在那边等死,他们这样对待她还能算是合乎基督教的礼仪吗?
只有达尔跟他们不一样。这真是我所见过最最感人的事了。有时候我会对人性暂时失去信心。我会让怀疑打倒。可是上帝总是重新恢复我的信心,向我显示他对生民有着无穷无尽的爱。朱厄尔可不是这样,虽然他一直受到她的疼爱。他只想挣那三块钱外快。只有达尔才跟他们不一样,虽然人们都说他脾气古怪,懒惰,成天东游西逛比安斯强不了多少,卡什嘛,倒是个好木匠,总是在修这盖那忙都忙不过来,朱厄尔呢,总在干什么事儿或是给自己捞钱或是惹得别人说闲话。还有那个几乎是光着身子的姑娘,老站在艾迪身边扇扇子,每逢有人想和艾迪说说话儿让她高兴高兴,这姑娘总是抢着替她回答,倒像是存心不让别人挨近她似的。
达尔跟他们不一样。他来到门口站在那儿,看着他奄奄一息的母亲。他只不过是看着她,可是我却重新体会到了主的无穷无尽的爱和他的怜悯。我明白了艾迪对朱厄尔的感情是装出来的,只有跟达尔之间才存在着理解和真正的爱。他仅仅是看着她,甚至都没有走进房间,免得她见到自己难受,他知道安斯正催他快走,这是最后一次看她了。他什么话也没说,仅仅是看着她。
“你要什么,达尔?”杜威·德尔说,手里的扇子没有停,语气急促,连他也不让靠近。他没有回答。他仅仅是站在那里看着只剩一口气的母亲,他心里的话太多了。
7 杜威·德尔
那还是头一回我和莱夫一起并排摘棉花的事儿。爹不可以出汗因为他有病怕送了命,因此大伙儿都来帮我们家干活。朱厄尔是啥都不管的,他跟我们不亲,所以不操心,再说他也不喜欢操心。卡什只知道把一个个漫长、燥热、愁闷、发黄的白天全都用在锯木头钉东西上面。爹认为乡邻之间就应该这样互相帮忙,他一直忙于让别人来帮他干活所以他是发现不了的。我也不认为达尔会发现,他人坐在晚餐桌前,眼睛却越过了饭菜和灯,只看见自己脑袋里在挖掘的地和更远处的那些窟窿。
我们并排摘棉花,离树林和隐秘的树荫深处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我挎着我的棉花口袋莱夫挎着他的,一直往隐秘的树荫深处摘过去。口袋只有一半满的时候我问过自己到底是愿意还是不愿意,我对自己说要是摘到树林那儿我口袋满了那就由不得我了。我说如果老天爷认为我不该干这件事,那么口袋就不会满,我就要转到另一行去摘,不过要是口袋满了,那我也没有办法。那就是说反正我迟早得这么干我自己是作不了主的。我们朝那片隐秘的树荫一路摘过去,两人的眼睛老是碰在一起瞅瞅他的手又瞅瞅我的手,我啥也没说。我说“你干吗?”他说“我摘了的都搁在你的口袋里。”因此等我们来到地头我的口袋也满了,那我还有什么办法呢?
因此,这件事是不能怪我的。后来就那样了,再后来我见到达尔,原来他已经知道了。他没有开口,但是他说他已经知道了,就像他没有开口,却告诉了我娘快不行了一样,我明白他已经知道了,因为要是他开口说他知道,我是不会相信他在场看见我们的。可是他说他已经知道了我就说:“你打算告诉爹打算杀死他吗?”我没有开口但是跟他说了,他就说“何必呢?”也没有开口。因此,我是可以心中豁亮也可以恨得牙痒痒地和他交谈的,因为他肚子里是一清二楚的。
他站在门口,看着娘。
“你要干吗?”我说。
“她快不行了,”他说。这时老兀鹰塔尔正走过来瞧她死了没有,不过我可以哄骗他们的。
“她什么时候会死?”我说。
“我们回来之前,”他说。
“那你为什么把朱厄尔带走?”我说。
“我要让他帮我装车,”他说。
8 塔 尔
安斯老是不断地揉搓他的膝盖。他的工裤褪了色;一个膝盖上打的哗叽补钉是从星期天穿的好裤子上剪下来的,已经磨得像铁板一样光滑了。“再没有人比我更讨厌这件事了,”他说。
“人应该有点远虑,”我说。“不过,不管情况怎样,任何一种做法都不会有什么害处。”
“按她的心意是现在就该动身的,”他说。“就算再顺利杰弗生也是够远的。”
“不过现在路很好,”我说。再说,今天晚上肯定要下雨。还有,他自己的亲人都是葬在纽霍普的,离这儿还不到三英里。不过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娶的女人生的地方连骑马也要足足走上一天,而她又偏偏死在他的前头。
他朝田野远处看去,一边揉搓他的膝盖。“再没有人比我更感到糟心的了,”他说。
“他们能赶回来的,时间有的是,”我说。“要是我,我是一点也不担心的。”
“那是三块钱的一笔买卖呢,”他说。
“说不定根本没必要让他们匆匆忙忙赶回来,根本没必要,”我说。“我希望没有必要。”
“她快去了,”他说。“她已经拿定主意了。”
实话实说,对于女人来说,我们这种生活是很苦的。至少对某些女人来说是这样。我记得我妈足足活了七十多岁。每天都干活,雨天也好晴天也好;自打生了最后一个小子之后就没躺下来生过一天病,直到有一天她挺古怪地朝四周瞧了瞧,又特地去把她那件在箱底压了四十五年的镶花边的睡袍拿出来,穿在身上。她躺到床上拉好罩单又闭上了眼睛。“你们大家要尽心照顾好爹哟,”她说。“我可累了。”
安斯在膝盖上蹭他那两只手。“赏赐的是耶和华;”他说。我们可以听见卡什在屋角那边敲打、拉锯的声音。
这话不假。人说的话里没有比这一句更加正确了。“赏赐的是耶和华,”我说。
那个小儿子走上山坡。他提着一条几乎跟他一般高的鱼。他把鱼扔到地上,哼了一声,又像大男人那样扭过头去啐了一口痰。那条鱼简直跟他一般高。
“那是什么?”我说。“是口猪吗?你打哪儿弄来的?”
“从桥那边,”他说。他把鱼翻了过来,底下湿的地方已经沾满了土,眼睛上也蒙了土,它在尘土里弯起了身子。
“你就打算让它躺在这儿吗?”安斯说。
“我要拿去给娘看看,”瓦达曼说。他朝门口看去。我们可以听到说话声随着穿堂风飘了过来。还有卡什敲打木板的声音。“屋子里有人,”他说。
“就光是我们家的人,”我说。“他们见到鱼也会高兴的。”
他不说话,光是瞧着门口。接着他又低下头去看躺在尘土里的鱼。他用脚把它翻过来,用脚趾去戳鱼眼眶,想把眼珠子抠出来。安斯在对着田野远处傻看。瓦达曼看看安斯的脸,又看看门。他转过身,朝屋子拐角走去,这时安斯头没有扭叫住了他。
“你去把鱼洗干净,”安斯说。
瓦达曼停住了步子。“干吗不让杜威·德尔去洗?”他说。
“你去把鱼洗了,”安斯说。
“唉,爹,”瓦达曼说。
“你去洗,”安斯说。他连头都没有扭。瓦达曼走回来提起了鱼。鱼从他手里滑出来,溅了他一身湿泥,啪哒一声掉到地上,又沾了一身土,它张大嘴鼓起了眼珠,往泥土里躲,好像它对自己快死了感到惭愧,急于要重新躲藏起来似的。瓦达曼对鱼咒骂了一声。他骂得蛮像个大男人,叉开了腿跨在鱼的上方,安斯仍然没有把头扭过来。瓦达曼重新把鱼提起来。他绕到屋子那头去,像抱着一堆劈柴那样用双手捧着鱼,鱼头鱼尾都伸出在外面。鱼几乎像他人一样大。
安斯的手腕远远地伸出在两只袖子的外面。我这辈子从未见到他穿过一件合身的衬衫,看起来都像是朱厄尔穿旧了给他的。当然,那不是朱厄尔的。朱厄尔细高挑儿,高得有点伛偻,胳臂倒是很长。唯一不同的是安斯身上没有汗渍。你单凭这一点就可以准确无误地认出这些衬衫不是别人的只能是安斯的。他在朝田野远处望去,两只眼睛毫无神采,好像安在脸上的是燃尽的灰渣。
阴影伸展到台阶上了,他说:“五点了。”
我刚站起身,科拉也正好从门口走出来,说时间差不多,该走了。安斯伸出脚去穿鞋。“行了,本德仑先生,”科拉说,“你不用起来了。”他穿上鞋子,往里顿了顿脚,就跟他干任何事情一样,好像总是希望自己做不成,最好是别使劲再继续做了。我们走进门厅时可以听见那两只鞋子在地板上发出橐橐的声音,仿佛是铁铸的。他来到她所在的房间的门口,眨巴着眼,茫茫然地朝前看其实什么也没看见,好像他希望看到她没准起来了,坐在一把椅子里,或者是正在扫地,他朝门里望进去时带着一种吃惊的神情,好像是发现她居然和平时一样,还躺在床上,而杜威·德尔也仍然在用扇子替她扇凉。他站在那里,像是再也不想动了,再也不想做什么事了。
“嗯,我想我们该走了,”科拉说。“我还得喂鸡呢。”看来天又快要下雨了。像那样的云是不会骗人的,地里的棉花让人提心吊胆,好像每一天都是上帝恩赐似的。不过对他来说又是另外一回事。卡什仍然在修整那些木板。“倘若有什么事要我们帮忙……”科拉说。
“安斯会告诉我们的,”我说。
安斯没有看我们。他朝四面张望,眨巴着眼睛,有点吃惊的样子,似乎他老是吃惊,都有点麻木了,因此又为这一点而吃惊了。要是卡什给我盖谷仓时有那么尽心就好了。
“我跟安斯说了,大概不会有什么事的,”我说。“我真希望这样。”
“她主意已经定了,”他说。“我想她是非走不可的了。”
“每一个人迟早都要走这一步的,”科拉说。“让主安慰你吧。”
“至于玉米的事,”我说。我又一次告诉他,艾迪病了,家里乱糟糟的,要是他人手紧,我会帮忙的。就跟许多乡亲一样,我帮忙帮到今天,再想不帮也不行了。
“我本来想今天干的,”他说。“可是我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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