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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签一次婚约-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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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的确应该好好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说来好笑,我的青春期教育,就是在这种奇特的玩笑方式中进行的。我后来
在工厂宣传科和政府部门写材料,那些深为各级领导赞赏的一揭二摆三提高,五
讲六议七对照,以及四个批判、四个可靠、四个大变、四个不要等等,也在相当
程度上得益于小强子们的顺口溜、四六句。每逢得到上级夸奖,我沾沾自喜之余,
总有些惴惴不安,有贪人之功为己有的心虚感。用今天的话说,仿佛侵占了别人
的智慧产权。

    有小强子在场的地方,几乎总能看到福德子静静地坐在一边微笑。福德子肯
定不止一次听过这些谜语或笑话,但他从不抢话,从不夺戏,他生来就是给小强
子这种人配套用的。

    福德子那时二十多岁,笨嘴拙舌,黑瘦能吃,光棍,家里只有一个老父亲和
一个老奶奶,皆是一杠子压不出响屁的木呐之人。祖孙三代厮守一个空落落的土
屋,死静死静,从早晨起来到睡觉时分统共说不上十句话,不外乎吃饭、喂猪、
挑水、止灯之类。福德子就不愿在家囚着,有事没事总往队窝子钻。开会、上工
第一个到,分病马肉或老母猪肉也是第一个到。第二个到的通常是小强子。我们
的青年点就建在队窝子院里,有时小强子和福德子也到我们这边坐坐。

    小强子虽是绕阳河著名的泡将,在泡字上却也有一怕,怕就怕一不小心泡过
了火,被泡的人呛不住了,一急眼,大家都讪了吧唧的。所以在同辈人中,小强
子最喜欢泡福德子,偏偏福德子又最经泡,承受能力最强,总是笑呵呵的,来者
不拒,照单全收。有一次开会,主持人尚未进屋,小强子捞起一张报纸,才看一
眼,就大惊小怪地说,哎呀,这上面有一封公开信,是给福德子的。众人一听来
了兴趣,让小强子念一念。小强子干咳两声,张口诵道:“福德吾儿,见信如面
……”众人大笑,福德子也笑。我问福德子,人家那么占你便宜,你咋不急眼呢?
福德子笑说急啥眼急眼,人是闹着玩儿呢。

    福德子对城里人非常敬重,路上见了知青,便偏了身子叫知青先过。队窝子
里见了知青,准让出炕面叫知青坐。见你客气,就使劲拽,铁硬的大手把你的胳
膊箍得死死的。福德子最喜欢听知青讲沈阳城里的种种趣闻,太原街的圈儿楼,
东北电影院的三层看台,故宫的大世面(大石面或大十面),铁西区的烟囱林—
—冶炼厂那两根烟囱最高,冒的烟都能把太阳老爷儿团团裹住,号称中国第一亚
洲可能也第一,听得他不断用舌尖去舔黑紫风干起白层了的厚嘴唇,十分向往的
样子。

    每逢知青白话沈阳,小强子虽有些神态黯然,却听得非常留意,不再插科打
诨,好像也忘了取笑福德子,尽管福德子有时提的问题傻乎乎的,可笑至极。多
年以后,即使远隔重洋,身在异国,我仍能清晰地回想出小强子和福德子当时的
专注模样。

    小强子出事的那年夏天,天气奇热。

    下午,我们在菜地起土豆。小强子火走一经,突然议论起毛主席的诗词来。

    “主席诗词那是没的说,个保个的好。就是这一句,我弄不大明白:”土豆
烧熟了,再加牛肉‘,土豆都面了,牛肉才下锅,也不赶趟啊。等牛肉烂乎了,
土豆早炖飞了。“

    当时大家哈哈一笑,谁也没当回事。

    不料传来传去,竟传到公社,说绕阳河有人,居然对主席思想如何如何。公
社不敢怠慢,立即派员前来调查,找小强子到队窝子谈话。

    /* 61 */第四队第63节 想起绕阳河(3 )

    我们几个不放心,悄悄猫墙根儿底下听声儿。

    开始屋里气氛非常紧张,小强子慌了神,麻了爪儿,支支吾吾的,与伶牙俐
齿的往日判若二人。不知是他思维短路一时忘了呢,还是平素过格的话太多,拿
不定主意怎样交代才能避重就轻,公社干部东敲一句,西诈一句,小强子还是懵
懵懂懂的不上道儿。公社干部便啪啪拍炕桌,说小强子不老实。这时忽听有人大
声喊道:

    “小强子没反毛主席,他就是说,就是说,说……”

    “就是说什么?”

    “说、说毛主席不会炖肉。”

    静场片刻,哄堂大笑。

    我们抬起头,贴着窗格子往里看。其实不看也能听出,说话的人是福德子。
谁也弄不清,他是什么时候闯进去的。

    福德子站在地当央,磕磕巴巴讲那天土豆地里发生的事。情急中两只手可能
没地方放,便紧攥着两条裤缝,裤子皱巴巴地上提,露出黑瘦的踝骨。

    公社干部问队长,福德子是谁。

    队长说福德子是贫雇农,家里连出五服的亲戚都算上,没一个有钱的。

    公社干部命福德子出去,说没他什么事。

    福德子却扑通跪在地上,连连说,小强子是好人。

    我们几个知青也趁势进去求情,只见福德子比别人矮了半截身子,灰黑的旧
布衫后背一圈圈黄白色的汗渍碱痕。

    公社干部让福德子起来,说谁也没说小强子是坏蛋啊。看来,传闻有些走样,
小强子也就是个认识问题。

    这时队长指着小强子便骂:“你个小鳖犊子,说你多少回了,就是没脸,欠
揍!整天嘴巴郎唧的,一点不走脑子,逮谁泡谁,连毛主席你也——”

    又换了恭敬口气对公社干部说:“这小子干活还不藏奸,就是缺心眼儿,孩
子嘛。再者说,议论毛主席不会炖肉也不为过,毛主席那是省钱,是把心思都放
到革命上了。”

    “毛主席不是说自己,是说苏修,说赫鲁晓夫不会炖肉。”公社干部和缓地
纠正,“你们哪,光埋头干活了,学习忒差。”

    “是,是,学习忒差。”队长又狠叨小强子一句:“还不快认错,木头橛子
啊?”

    小强子终于从紧张和恐惧中缓过神来,喃喃说:“我对不起毛主席,对不起
共产党。通过各级领导和广大群众的耐心帮助,我深刻认识到,不是毛主席不会
炖肉,是赫鲁晓夫不会炖肉。所以,毛主席说,不许放屁。毛主席说了,我还屁,
我就是赫鲁晓夫的跟屁虫。”

    大家全忍不住笑了,福德子也傻乎乎地笑了。

    事后,队长说小强子摊上好人了。要是换一个狠心肠的人来办案,没二话,
先胖揍一顿,解县大狱押起来再说,押起来还是轻的呢。又说,没看出福德子吭
哧瘪肚的,节骨眼儿上还真敢造,为朋友两肋插刀,啥都不怕。

    这时福德子信口说了一句话,这句话日后广为传播,并被小强子说成是绕阳
河第一大名言。

    福德子说:“怕啥怕?咱一个老农民,还能把咱下放到城里去呀?”

    事隔不久,我们结束了几年的插队生涯,卷起铺盖卷儿回城。我们是末代知
青,下乡晚,回城也晚。我们走了,绕阳河就没有一个沈阳学生了。

    走的那天早晨,天空乌秃秃的,阴得厉害。小风也嗖嗖的,把干枯的苞米叶
子吹得可院子乱窜。小强子和福德子都到小队窝子来送行,话却不多,只是帮着
往马车上装行李,再花上粗麻绳,用榆木绞棍勒紧。

    我摸出一盒“大生产”,这是绕阳河一带最好的香烟了,三毛五一盒,盒上
画一个工人,还画一个农民,工农二人并肩站着,凝视远方。

    小强子不抽,福德子也不抽,而是纷纷掏出自己的烟荷包,让我们最后来一
袋“蛤蟆癞”。

    马车上路的时候,福德子眼圈微微发红,小强子则庄重地说了段毛主席语录


    “越是艰苦的地方越是要去,这才是好同志。”

    知青们轰的一声全笑了,小强子和福德子也笑了,但笑得有点凄然,有点伤
感。他俩站在灰淘淘的土道边上,不断向我们挥手。小强子挥手的姿势豪爽洒脱,
特别像某些大人物,我疑心他事先练习过或者天生就有这种气派。福德子则显得
笨拙呆板,手指也不并拢,胳膊也不打弯,就那么硬撅撅地杵在空中,宛如一根
无叶的树枝。

    回城了,日子一天接一天过去,生活变得很厉害,但绕阳河的记忆并不褪色。

    出国后,见过一条又一条显赫的西川洋水,我却还是忘不了默默无闻、涓涓
细流的绕阳河。

    前不久,接到国内一封来信,是昔日一个知青朋友写的。他说小强子曾到沈
阳去了一趟,包了辆出租车,从铁西到和平,从沈河到大东,简直逛遍了全城。
小强子的娃娃脸上已经有了皱纹,但仍然能说能笑能“屁”。小强子在村里开了
个小卖店兼小酒馆,有事没事大家都爱到他那儿坐坐,嘻嘻哈哈之中生意便红火
起来。

    福德子的生活却不红火。福德子为人那么好,按说也应该有些福气,偏偏就
没有,不到四十岁就撒手离开了人世。在福德子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里,公社不
叫公社叫乡了,社员不叫社员叫个体户了,人们干活时便化整为零,各自为政。
福德子在家里话不多,在地里话更少,顶多跟父亲说一声歇歇吧,父亲就说歇歇
吧。父亲和奶奶相继过世之后,福德子几乎用不着说话,铲地时,铲着铲着就直
腰了,拄起锄杠,愣喝喝地看着远方,也不知看些什么。

    福德子是喝农药“一零五九”自杀的,死了两天才被发现。福德子不喝“一
零五九”也得死,他身上长了瘤子,不是好瘤子是坏瘤子,而且已经飞了。

    发送福德子那天,小强子跑前跑后,出的力最大。封棺时,小强子撕肝裂肺
般哇哇大哭,哭着哭着突然喊一声别钉了!人们一愣,只见他把一只半导体收音
机的后盖儿打开,从怀里掏出几节电池,按正负极顺序一一装好,扣上盖儿,抻
出天线,再把半导体小心翼翼送进棺材,然后哭说:“从今以后,年年今日,我
给大哥你供一副强力新电池!”

    半导体是福德子的。福德子苦了一辈子,临死前一年,终于拥有了这一心爱
的物件,每天揣在怀里从早听到晚,稀罕个没够,隔三岔五就到小强子的店里去
换电池。福德子最爱听东北笑星表演的农村小品,听着听着就叹惜说,小强子白
瞎了,小强子也应该上电台……

    一九九四年春纽约

    /* 62 */第四队第64节 给洋妞算命

    洋妞是在美国的一家酒吧里遇见的。

    酒吧极小极破,只三五个糟老头,坐着露棉絮的高脚凳喝酒,谁也不理谁。
付费点歌机唱着一支慢节奏的伤感老歌,估计寿命不比中国的《何日君再来》年
轻。她就坐在点歌机旁,是屋里惟一令人心动的形象。她的年龄和装束应属于较
豪华的场所和太空步的舞,她却蔫巴巴地坐在这里。

    老板隔着柜台,醉醺醺和我握手,说:“见到你很高兴,越南人。当年在岘
港,我们一定见过面。”

    我说,“你在岘港时我正在中国东北。”我想说那时我是知青,又怕还得解
释革命和路线,就说,“我是农民。”

    老板非常兴奋,“那你就给我看看手相。”

    我不知他根据什么认为中国农民就一定会看手相,也不准备答应他的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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