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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签一次婚约-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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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一个词,就让她蒙受羞辱又抿着嘴不敢发作。这个词就是“高丽棒子”。
学龄前儿童小金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偏偏叫她高丽棒子?她说不清这个词
的含义,却能充分感觉到其中包含的蔑视和蛮横。
上小学了,女生分伙儿跳皮筋儿。大家齐咸:“手心手背儿,姐俩儿一对儿。
手心的一伙儿,手背儿的一伙儿。小金一伸手,大家就不喊了,都看她,她就缩
了手。又不甘心,怯生生央求:”带我一个吧,我不能跳坏。“就是不带。一个
个天真可爱的小姑娘若无其事,边跳边奶声奶气唱:
刘胡兰,举红旗,
马莲开花二十一,
二五六,二五七,
二八二九三十一…
唱到八八八九九十一了,也没人看她一眼。女孩子不带小金玩,男孩子呢?
男孩子最烦的就是皮筋儿。他们略施一小技,小金就和别的女孩摔成一堆儿。皮
筋儿又弹过来,抽在鼻梁上,酸楚辣痛直入脑芯。鞋掉了,衣服脏了,女孩子却
纷纷指责:“就怨你,小高丽!”女孩子不爱说棒子,不说棒子也受不了。嚎啕
大哭回家去,爸爸一撇子扇在被皮筋儿抽过的脸蛋上:你以为你是刘胡兰?做梦!
鞋!鞋呢?
小金现在穿的高跟鞋,尖尖的头,细细的根,在全世界年轻女人的脚上几乎
都能见到。小金告诉我,那时她穿的鞋也是尖尖的,尖到头上,就有一个小钩钩
儿翘起来。那时朝鲜女性从小姑娘到老太太都爱穿这种矮腰的胶鞋,便宜耐用,
又特色鲜明。
/* 65 */第四队第67节 沈阳唐人街(2 )
不用描述了,小金,我太知道这种鞋了。别忘了,我也是土生土长的沈阳人。
我在鼻孔整天糊着鼻涕嘎儿的小时候,就跟朝鲜人有过来往。
那时候,我家住在桂林街。桂林街有个军人大院,进进出出的人都穿着正宗
的军用胶鞋,象苏子叶一样绿得让人眼馋。偏偏就有一个人不穿绿胶鞋,却穿着
带小钩钩儿的、怪里怪气的白胶鞋。穿这种鞋的当然就是高丽。这个高丽也是小
姑娘。假如把她和小金算作一家人,那么,按时间推算,这小姑娘不是小金年长
的大姐,就是她年轻的长辈。这个小姑娘身材瘦小,头发稀薄,总是在街上默默
行走,有时还用头顶一只坛子,坛子和脑袋中间有一个小布垫。沈阳早就有自来
水了,故坛子里装的应该是水以外的其他东西。现在想来,可能是朝鲜小菜,或
者是小金介绍给我们的那种辛辣的调料。
这个小姑娘路过军人大院时,从不往里边张望,尽管里边的楼台院落在当时
闪着迷人的光辉。她不属于军人大院,而属于破破烂烂的,当局不忍拍照登报的
朝鲜人的棚户区。我的家就在军人大院对面,离朝鲜人的棚户区不太远。我和几
个男孩子总能发现小姑娘瞻前顾后,踽踽独行。终于有一天,在小姑娘又一次经
过的时候,我们几个玩腻了占城和玻璃球的汉族良家子弟,就迟迟疑疑地、细声
细气地骂了一句高丽棒子。女孩并不回头,仍默默行走,我们便野鸭子似的嗄嗄
笑。从此受到鼓舞,虽不总骂,骂必声高,而且气壮。日后在无数需要喊口号的
场合,我们之所以能气冲霄汉,应付裕如,恐怕要归功于那时的这段经历,至少
与之有相当密切的关系。
有一次,我们感觉到了动口不动手的无聊乏味,便突发奇想,悄悄向小姑娘
投掷果核或瓶盖。我没有动手现在也记不清是谁动的手,甚至回忆不出是否击中
了目标。但我清楚地记得,当时小姑娘仍然保持沉默,无一丝抗议、反攻的迹象。
我们于是很不满意,一个胆大的男孩竟追上前去,扯她的衣裳。
这时,她终于有了反应,只见她转过身来,愤怒大叫,声音嘎哑难听,有如
怪兽嘶鸣。我们慌了手脚,四下奔逃。气喘匀了,魂安定了,又纠合在一起,神
采飞扬地追忆各种细节,并给小姑娘起了个外号:朝鲜大哑巴。哑巴就哑巴,何
以偏要加个大字,而且加在如此瘦弱的女孩身上?谁也不知道,也不深究,只是
觉得这样叫更痛快。
如果说当时,我们就对小姑娘有了比较明确的种族轻慢和歧视,那未免把我
们看得过于深刻。事实上,当时我们压根儿不懂得穿白钩钩儿鞋的小姑娘这一个
体,与整体的朝鲜族有什么联系,也不懂朝鲜族跟汉族有哪些区别,我们甚至不
知道,我们所归属其中的汉族,竟是中国最大的权柄在握的民族。但有一点在我
们朦胧的童年意识中却相当明确,那就是对某些比自己强大的力量应保持足够的
敬畏,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轻举妄动。
因了这条原则,我们绝对不敢骂拔梗梗儿、立棍棍儿的街区流氓;不敢骂高
年级学生;不敢骂成人;不敢骂警察;不敢骂解放军。我们体内骂的功能又痒痒
得难受,我们就只能骂朝鲜大哑巴了。我们心里有数,骂一骂小姑娘并不是特别
严重的事情,何况她的胳膊腿儿又是那么细,细得毫无威胁可言。我们这样做,
并不觉得恶毒,而只觉得好玩,我们便把恶毒和好玩化为一体。日子久了,甚至
变成一种美好的记忆。
成年以后,每逢想起朝鲜大哑巴这个绰号,我仍会微笑起来,沉浸在对童年
时代的金色遐思之中。媳妇梳了个单薄难看的发型,我也会温柔地开个玩笑,说
她像是朝鲜大哑吧。看她满脸疑惑,我就忍俊不禁,满心愉快,像无忧无虑的小
孩子一样愉快。
直到今晚,在西塔,在经历了几年异域生活之后,在小金姑娘的凄楚哀婉的
故事中,我才猛然惊醒。恰如混沌中亮起一道惨白的闪电,我调皮的童年经验顿
时获得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严峻意义。这意义又像一具狰狞的章鱼干尸,一遇活水
神速肿大,摇曳搜寻,凶狠捕捉,捕捉了幼稚的我,成熟的我,中国的我,美国
的我,统统扼住,永世不放。
“朝鲜大哑巴”,可怜的小姑娘,愤怒的小姑娘!借着小金的故事,我们又
一次相见了。你是否还记得,当年那一群尾追漫骂的浑小子?当时你为什么只发
一声喊,却不说一句话,你果真是哑巴吗?
当我语无伦次地讲完桂林街的陈年往事,小金那里早已是泪流满面。我发现
我的眼窝也湿了,湿得发痒,我猛然站起来,挂倒了杯子,挂倒了椅子,希哩哗
啦一片声响,我就站笔直了,冲着小金姑娘,冲着西塔街道,冲着被我无礼伤害
过的朝鲜人,恭恭敬敬行了一个礼,郑重说:“对不起了,我向你们道歉。”又
咕咚咕咚灌满一杯酒,仰脖喝干,真诚地将空杯底儿示给小金。小金就伏在桌上,
呜呜地哭出声来,边哭边说刘先生,我不怨你。
我说别叫刘先生了,就叫我大哥吧。
小金便叫了声大哥,小林也叫了声大哥。然后大家碰了一次杯。小金仍然泪
眼婆娑,桌上仍然气氛凝重。我便试图换一个话题,问小金喜欢足球吗?
小金却说,中国与南韩或北韩赛球时,有人爱问她到底向着谁。更有人说,
假如战争起来了,你站在哪一边?小金对我苦笑说,一个是生父,一个是养父,
哪一边也割舍不断,你说我站在哪一边?
我又换个话题夸小金汉语讲得好,问她在家里跟丈夫说朝鲜话吗?小金说在
家也讲汉语,讲得久了,朝鲜话几乎忘了大半。我说我们夫妻在美国家里,也努
力讲英语,英语不过关,别说发展,维持生计都难。
这时,服务小姐又送来一大盘凉拌明太鱼。
小金说,我们没点明太鱼。
小姐说,是老板吩咐的。又冲我说,老板听了大哥的话,就叫送一个菜。说
完又把奄奄一息的炉子撤掉,换了个炭火正旺的新炉子,劝我们挑几片肥牛肉尝
尝。
白花花的肥牛肉一放在网上,立刻吱吱啦啦响起来,滴到红炭上的油变成黄
色火苗,窜出尺把高,我脸上的泪便烤干了,眼窝周围的肉紧绷绷的。
小金的泪也不见了,敏捷地翻动网上的牛肉,招呼大家快吃。
小林却不吃,愣愣地看着火苗,长叹一口气,说:“大哥,小金,我没去过
美国,也不是少数民族,但你们的感受我也有。”
小金让小姐再启开几瓶酒,小林讲起他从辽西小山沟一步步奋斗到省城的经
历。夜就渐渐深了。
西塔街上依然繁华,有几辆卡车停在店铺门前,精干勤快的伙计肩扛手提,
麻利地卸货,朝鲜话呱啦呱啦讲得飞快。冷眼望去,这一带竟有几分像美国的唐
人街呢。
一九九四年八月三十一日沈阳
/* 66 */第四队第68节 沈阳最低价
我父母家的那个街口,冬日里空空荡荡,夏景天却堆满西瓜。瓜皮是深绿的
道道儿浅绿的底儿,一点儿不出众;卖西瓜的人是深黑的眉毛浅黑的脸,一点儿
不出奇。
但是,这家伙的生意却出人意料的好,买瓜者缕缕行行,乖乖儿把钞票送进
他的钱匣儿,有时为了送钱的顺序还争执两句,好像送的不是钱,而是废纸片子。
有人瞧着眼热,就在对面打擂,也设了个瓜摊儿。一样的西瓜一样的色儿,
效果却不一样。一天下来钱匣儿瓢轻瓢轻,两天下来腿脚死沉死沉,三天下来脸
和西瓜一样绿,就杀猪不用吹——蔫退了。
这边儿的同行却不幸灾乐祸,也不兔死狐悲,而是一如继往卖自己的瓜。瓜
和人虽然不起眼,叫卖方式却挺狂,只见他手掐电喇叭,用非常自豪,自豪得都
有点骄傲了的腔调高喊:哎——看一看啦尝一尝,沈阳最低价啦沈阳最好的瓜!
于是人们呆子似的涌上前去挑瓜,没有一人跟他较真儿,质问他如此信誓旦旦,
究竟有什么根据。有时回父母家,我也就手在这里买一个瓜孝敬老人。
还好,没碰上一回生瓜。
渐渐的,就习以为常了。从早到晚,日复一日,只要从这里经过,沈阳最低
价的吆喝声总是盈耳不绝。直到秋天里的某一日,落叶在马路上招摇的时候,我
才注意到,卖西瓜的人已经沓无踪影了。
冬日漫长,没有雪也有冰。夏天在红砖厂脱坯的季节工这会儿到小区烧锅炉
来了,戴个破手套,把炉钩子攥得紧紧的。夏天在街头卖八王寺汽水的也改卖烤
地瓜了,系个粗布围裙,喝哧喝哧哈白汽儿。
那个卖西瓜的呢?他冬天里搞点儿什么名堂?无人知道,也无人关心,反正
第二年夏天,他准能候鸟似的,又出现在老地方又是沈阳最低价沈阳最好的瓜。
一晃七八年过去了。卖西瓜的人年年夏天风风火火,渐渐竟把整条街带热闹
了,卖茄子芸豆的,卖烧鸡酱肉的,应有尽有,却没有第二家卖西瓜的。有一次
朋友打听我父母的住址,我怎么说他也不得要领,我一急眼,没头没脑来了句:
沈阳最低价,再一拐弯儿!朋友眼一亮,马上恍然大悟地喔了一声。
今年六月初的一个大太阳天,我在八一公园给岳父买了一个大西瓜,老头吃
得挺乐。下午去看父母,我准备在沈阳最低价那儿买一个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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