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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到黎明 [苏] 瓦西里·贝科夫-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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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剩下最后一条路了——这是条大路,当然也是一条前线公路,什么时候都是人来车往的,只有在夜间才有可能穿过去。不过离这条公路还有五公里左右,这时中尉累得有些站立不稳,在黑暗中等了等克拉斯诺库茨基。
“怎么样了?”
“真要累垮了。怎么样,能给口酒喝吗?”
中尉给了他军用壶,他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大口。
“怎么样,好些了吗?”
“好象是。快到头了吧?”
“快了!快了!我来帮你,咱俩拖。”
“得啦,两个人怎么拖!那只能互相碍事,我凑合着来吧……大风雪好象要停了。”
中尉向四面看去,没想到大风雪果真几乎要完全停了。黑色的天空升高了,已经脱离了地面,下面是宁静的白茫茫的原野,奇怪地增添了好厚一层酥松的雪花,在黎明前的夜色里返起了一片白光。两旁重又露出灌木丛,宛如钩织的花边,里面夹杂着墨点似的小杉树。看来,快到清晨了。伊万诺夫斯基用浮肿了的手从兜里掏出表——时间是六点一刻。
“哎呀!再加一把劲就到了,那就可以一直休息到天黑啦。”
新的担心反倒暂时给中尉增添了些力量,他又起劲地向前滑了。他们顺着矮小的、在雪地上显得黑压压的柳树林滑行。现在最需要暴风雪,可暴风雪停得真不是时候,懊恼的情绪一齐在心里翻腾。没有暴风雪,他们要越过公路就更困难,如果晚到,就更是这样了。根据种种情况估计,他们要晚到个把小时,而黑夜的这一个小时可能决定一切。出发前将军在简短的临别赠言里再三嘱咐他们充分利用黑夜——只有黑夜才能使他们有某些成功的希望,白天,如果德国人发现他们,肯定要想方设法把他们一个不剩地消灭掉。而夜间,他们还可能把敌人甩掉。这个道理不用证明,中尉本来就已经清清楚楚。但他还是感谢将军的关怀和忠告,这其中包含着将军对小分队和中尉本人慈父般的感情,完全超出将军与下级的—般关系。当然,他们同样也懂得自己正接受一件什么样的任务。从这个夜晚起他们的命运完全由自己来掌握了,因为在艰难的时刻,任何人——无论是将军,还是上帝,都帮不了他们的忙。在雪地显辗转折腾了一夜的中尉,一路上心中始终燃烧着永不熄火的感激的火花,感谢将军他那种出于人性的同情。这颗火花温暖着他,指引着他,使他感到自己有成功的希望……
三天以前,伊万诺夫斯基刚从德寇后方出来在司令部里闲逛的时候,他最怕碰见这个爱挑剔的、严厉的、具有大权在握的将军——参议长。不仅中尉,司令部所在的一个寂静的林区小村庄里有许多人也是这样,他们从将军的那所带有花纹门窗的高房子旁边走过时,都有些提心吊胆。将军对部下都非常严厉,不用说,这里所有的人,司令员也许除外,都是他的直属部下。只有上帝才晓得,他随时都可以因为什么事找你的岔子:将军看不惯游手好闲的、不按规定穿戴军装和伪装服的、那些没有按他的愿望迅速执行或传达命令的人——这个严厉的军首长可以指责部下的事还能少吗!伊万诺夫斯基有一次无意地看到了这种场面:将军因为左翼地段缺少某些情报,严厉批评一个上校,上校挨了批评之后,也同样把侦察连连长大骂了一通,理由是他的两个侦察班已经超过了期限,却还没有从敌人那边返回来。
伊万诺夫斯基是偶然来到这里的外来人。他在部队里服役的时间不太长,并没有到过任何比师部更高的单位,所以现在他饶有兴趣地观察这个后方机关,一般说来还算平静的和相当太平的生活。不过这个村子大约有两次发生过一些骚动——飞来了“容克式”敌机,投下的炸弹并没有造成特别的损失,只炸毁了一座空木棚,炸死了路上一匹备了马鞍的乘马。这里一直平安无事,除了有时候参谋长要来巡视各处,这时所有的上校、大尉和他们那些细心的文书便处于暂时的紧张和忙乱状态。将军斥责了某些人,又冲着某些人大喊大叫了一通之后,就匆匆地离开了,于是一切又重新恢复正常。
中尉是和其他两个活下来的侦察员穿过了前线来到这里的。因为他认为:沃洛赫牺跳后,自己有责任汇报他们在德寇后方辗转两周的一切经过。但是司令部的军官们因忙于自己的公事而没有太重视他。这使他很受刺激。他对许多同志的伤亡,沃洛赫的牺牡,至今还感到十分痛苦,他们在德寇后方所经受的令人难以置信的种种考验——至今记忆犹新,因此,他怎么能心安理得地受得了这些一头钻进文件堆里的军官们的冷遇!他来到了侦察科的小木房,还没走到一个淡黄头发的青年上校跟前就报告起正事来了,而上校却心不在焉地久久望着他,显然在想别的事。随后上校不客气地打断了中尉的话,命令他把事情全部写成书面材料。上校顺便问中尉是否在朵尔采沃受过军审查站的专门审查,这是为审查从敌后突围出来的人员设立的。
伊万诺夫斯基感到受了委屈,他告诉淡黄发的上校,朵尔采沃跑不了,而德国人的弹药库却可能跑掉,那时他们的一切努力、一切牺牲、包括优秀的侦察员沃洛赫大尉的牺牲,都将是白费了。
“怎么白费了呢?”上校似乎头一次对什么事感到惊讶,他正在纸上用心地绘制一份复杂的、多栏的表格,这时抬起手中的铅笔。
“问题很简单,”中尉说,“死得毫无结果。白白地牺牲了。”
“原来如此!”上校说完了,站了起来,拉平了军便服,挺了挺被军便服罩住的肌肉十分发达的胸脯。“你刚才说,你是哪个师的?”
伊万诺夫斯基说出了师和团的番号。上枝露出来厌恶的表情。
“这是哪个军的?这甚至不是我们这条战线的。这不行。你写份说明材料吧!”
最后他只好写说明材料。他绞尽脑汁地写了两天两夜,躲着那位爱挑剔的将军。这时将军恰好从前沿阵地回来,正按照惯例,在短期外出归来之后整顿司令部。伊万诺夫斯基暂时在司令部后勤处住下来,他和这里的文书在前一天喝了一军用水壶的白酒,在一座半毁坏的空屋里,文书宽宏大量地让这一位“无主的”中尉共睡在自己的床上。中尉当然也要把缴获的带镜子的罗盘连同水壶送给了好客的文书,连那个精巧的佛像打火机也割爱相送了。但在两天里他写了有两本学生方格簿那么厚的冗长的汇报。当然,如果他不是在前一天被迫抽出半天去拜访这个司令部的稽查处,那么报告早就写完了。
当他送上来自己这份著作时,看样子,淡黄发的上校情绪很不好。上校拿起这两本笔记本,没有看一眼就大手一挥,准确地扔到了邻近的桌子上,一个秃脑袋浓眉毛的少校,正坐在那里看文件。
“卡瓦列夫,你处理吧,我没有时间。”
但是,卡瓦列夫不知道什么原因也没有立刻看完这份报告,于是中尉只有离开这里,回自己的破屋里去等侯了。他已经把一只手举向船形帽,请求离开这里的时候,房门大开,一个人低着头从门梢下跨进门坎,这正是他在这里最怕遇到的那个人。军官们忙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伊万诺夫斯基只是把身体转过来,便再也不动了,举起的那只手仍旧紧靠船形帽。
伊万诺夫斯基穿着烂的棉背心,上面没有级别标记,头上戴了一顶油污的呢绒帽,而司令部的军官们都戴着羊剪绒的高级皮帽——看来,他衣着普通、穿戴与别人不同的外表,将军锐利的目光停留在中尉身上:显得很特殊。
“这个人是谁?”他问上校,从语调里听得出来,不会有什么好事了。
“中尉伊万诺夫斯基,某师某团的排长,”中尉硬着头皮大声报告,但马上就降低了嗓门。
“哪个,哪个师的?”
伊万诺夫斯基把自己师的番号明确地又说一遍。
“我不知道这个师。你在这里干什么?”
“他是突围出来的,”上校站在将军面前说道,他整个魁梧的身体表现得那样毕恭毕敬,同时又显得有点随便。伊万诺夫斯基却象块石头似地硬梆梆地站在那里发呆,和这样高级的首长谈话,他一生中还是头一回。
“突围出来的?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不去朵尔采沃?”
又提起可恨的朵尔采沃来了,这使中尉又受到一次刺激,但这一次刺激反而帮助他很快摆脱了自己的拘束。
“我是为德国人的弹药基地的事情来这里的,将军同志。”
“新鲜事!”将军说道,他没有向桌子跟前走去,半个身子朝中尉站着。他那挑剔的目光一直打量着伊万诺夫斯基挺直的身躯。
“是个什么样的基地?在什么地方?你从哪儿知道的?你们都了解清楚了吗,上校?”
“我正在了解,将军同志。”上校用了与先前完全不同的语气说道。一个人没有全讲真话时用的这种语气迫得中尉再一次对他表示了不客气:
“上校不想了解,将军同志。”伊万诺夫斯基放了一炮。将军先是朝中尉、接着朝上校投射出锐利的、询问的目光。中尉感到,有一件什么事情现在就要最后决定了,便补充说:“炮兵基地离这里六十公里,有几列车弹药,几乎没有防卫,周围只有一道铁丝网。能够消灭掉。”
“原来这样!你们已经侦察好了?”将军说着,便把整个身子转向着他。将军身上的短皮袄敞开着,勋章的珐琅在白衣襟下面闪了一下。他说话的语气也软了,中尉高兴地发觉这点,于是决定毫无顾虑地把一切统统说出来。
“很容易炸掉,或者烧掉。这样,进攻莫斯科的德军就没有弹药了。”
中尉立即对自己的冒失感到后悔,显然,将军对他猛然发生的浓厚兴趣立刻被他这种冒失浇冷了,他只是低头对着自己短皮袄衣领嘟囔了一句什么,就坐在桌子旁边的板凳上,其余的人仍旧站在原来的地方。
“你说很容易?一炸——德军就没有弹药了?是这样吗?”
“不全是这样,将军同志,”伊万诺夫斯基想纠正自己的过失,“我们已经试过了,但是……”
“已经试过啦?真试过了?那么结果怎样呢?”
“损失了两个人,其中有沃洛赫大尉。”
“这就是了,中尉……你叫什么?伊万诺夫斯基。轻率是不成的,要动点脑筋。但他是好样的。”将军转过来对上校说,“既然这样,那就派他带个小分队去,给他十来个人。你们办好这件事,不要拖延。”
“他没受过审查,将军同志,”上校小声地插了一句话。将军不满意地皱了下眉头。
“乱弹琴!他已经受过审查了。是德国人审查的。而这将是第二次审查。我去告诉克留金。”接着把头转向眉开眼笑的中尉,兴奋地提高了嗓门鼓励他说:“你就准备小分队吧,中尉。和他一起。后天报告完成的情况。明白了吗?”
“是!”这一声伊万诺夫斯基是象小孩儿一样高兴地喊出来的,他精神抖擞地敬了个礼,就出去了,随手关上了门。
第二天他就不那么走运了。早晨他又一次去找上校,上校打发他去找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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