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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宝-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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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说:“小宝,你不能这样遣走我……你不能够——”
    勖存姿把手搭在聪恕的肩膀,聪恕厌恶地摆脱他父亲的手。
    “聪恕,我陪你回香港。”
    “我不要回香港。”
    “你一定要回去。”
    “不要。”
    我不想再听下去。我出门开车到附近的马厩去看马。
    天气益发冷了。
    马夫过来。“小姐,午安。”
    “我的‘蓝宝石’如何了?”我问,“老添,你有没有用心照料它?”
    “很好。我拉出来给你看。”老添答。
    “我跟你去。”我说。
    我跟在他身后到马厩,蓝宝石嘶叫一声。
    “你今天不骑它?”老添问。
    我摇摇头,“今天有功课。”
    “好马,小姐,这是一匹好马。”
    “阿柏露莎。”我点点头。
    一个声音说:“在英国极少见到阿伯露莎。”语气很诧异。
    我转头,一个年轻男人骑着匹栗色马,照《水符传》中的形容应是“火炭般颜色,
浑身不见一条杂毛”。好马。赤免应该就是这般形状。
    他有金色头发,金色眉毛,口音不很准。如果不是德国人,便是北欧人。
    他下马,伸出手,“冯艾森贝克。”
    我笑,“汉斯?若翰?胡夫谨?”
    “汉斯。”他也笑,“真不幸。德国男人像永远只有三个名字似的。”
    我拉出蓝宝石,拍打它的背,喂它方糖。
    “你是中国人?”他问,“朝鲜?日本?”
    “我是清朝的公主,我父亲是位亲王。”我笑道。
    他耸耸肩,“我不怀疑,养得起一匹阿伯露莎——”
    “两匹。另一匹在伦敦。”我说。
    他低声吹一声口哨。“你骑花式?”
    “不,”我摇摇头,“我只把阿伯露莎养肥壮了,杀来吃。”
    德国人微微变色。
    “对不起。”他很有风度,“我的问题很不上路?”
    “没关系。”我说,“不,我并不骑花式,我只是上马骑几个圈子,一个很坏的骑
士,浪费了好马,有时候觉得惭愧。”
    “你为什么不学好骑术?”汉斯问。
    “为什么要学好骑术?”我愕然,“所有的德国人都是完美主义者,冲一杯奶粉都
得做得十全十美,我觉得每个人一生内只要做一件事,就已经足够。”
    “公主殿下,这可是中国人的哲学?”他笑问道。
    “不,是公主殿下私人的哲学。”我答。
    “那么你一生之中做好过什么?”他问。
    “我?”我说,“我是一个好学生。”我坦然说。
    “真的?”他问。
    “真的。”我说,“最好的学校,最好的学生。你也是剑桥的学生?”
    “不,”他摇头,“我是剑桥的教授。”
    我扬扬眉毛,“不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他说,“物理系。”
    “剑桥的物理?”我笑,“剑桥的理科不灵光。”
    他笑笑:“妇人之见。”
    他骄傲,他年轻,他漂亮,我也笑一笑,决定不跟他斗嘴。他不是丹尼斯阮,我没
有把握斗赢薄嘴唇的德国物理学家。
    我坐在地下,看着蓝宝石吃草。
    美丽的地方,美丽的天空。
    “你头发上夹一朵白花,是什么意思?”他坐在我身边。
    “家母去世了,我戴孝。”
    “啊,对不起。”
    “没关系。”我说,“我们迟迟早早总得走向那条路。”
    “但是你不像是个消极的人。”他说。
    我笑笑,“你住在宿舍?”
    “不,我在乡下租了一间草屋。”
    “不请我去喝杯茶?”我问。
    “你很受欢迎。”他礼貌地说,“只可惜我尚未得知芳名。”
    “你会念中文?我没有英文名字。我姓姜,叫我姜。”我说。
    “你是公主?”汉斯问。
    “我当然是说笑,公主一生人中很难见到一个。”
    “见到了还得用三十张床垫与一粒豆来试一试。”他用了那著名的童话。
    “我们骑马去。”我说,“原谅我的美国作风?穿牛仔裤骑马。”
    马夫替我置好鞍子,我上马。
    “哪一边?”我问。
    “跟着我。”他说。
    他不是“说”,他是在下命令。听说德国男人都是这样。
    我们骑得很慢,一路上风景如画,春意盎然,这样子的享受,也不枉一生。
    汉斯看看我的马说道:“好马。”
    我微笑,仿佛他请我喝茶,完全是为了这匹阿柏露莎。我不出声,我们轻骑到他的
家。
    那是间农舍,很精致的茅草顶,我下马,取过毯子盖好马背。
    他请我进屋子,炉火融融,充满烟丝香。我马上知道他是吸烟斗的。书架上满满是
书。一边置着若翰萨贝斯天恩巴哈的唱片,是F大调意大利协奏曲。
    他是个文静的家伙。窗框上放着一小盘一小盘的植物,都长得蓬勃茂盛。可见他把
它们照顾得极好。我转头,他已捧出啤酒与热茶,嘴里含着烟斗。
    “请坐,”他说,“别客气。”
    “你是贵族吗?”我问道,“冯·艾森贝克。”
    他摇摇头,“贵族麾下如果没有武士堡垒,怎么叫贵族?”
    我很想告诉他我拥有一座堡垒,但在我自己没见到它之前,最好不提。
    “你脖子上那串项链——”
    “我爸爸送的项链。”我说。
    “很美。”汉斯说着在书架上抽出一本画册,打开翻到某一页,是一位美妇人肖像,
他指指“看到这串项链没有?多么相像,一定是仿制品。”
    我看仔细了,我说:“我不认为我这条是仿制品,这妇人是谁?”
    “杜白丽。”他微笑。
    我把项链除下来,把坠子翻过来给他看。“你瞧,我注意到这里一直有两个字母的
一duB。”
    他不由自主地放下烟斗,取出放大镜,看了看那几个小字,又对着图片研究半响。
    他瞪着我,睫毛金色闪闪。“你爸爸是什么人?”
    “商人。”我说。
    “他必然比一个国王更富有。这条项链的表面价值已非同小可,这十来颗未经琢磨
的红宝石与绿钻石——”他吸进一口气,“我的业余嗜好是珠宝鉴定。”
    现在我才懂得勖存姿的美意。杜白丽与我一样,是最受宠的情妇。
    我发一阵呆。
    然后我说:“我也很喜欢这条项链,小巧细致,也很可爱,你看,石头都是小颗小
颗,而且红绿白三色衬得很美观。”
    “小颗?”汉斯看我一眼,“坠链最低这一颗红宝石,也怕有两卡多。历史价值是
无可估计的。”
    我笑笑。也不会太贵。我想勖存姿不会过分。
    “我替你戴上。”他帮我系好项链。“神秘的东方人。说不定你父亲在什么地方还
拥有一座堡垒。”
    是的。麦都考堡,但不是他的,是我的,现在是我的。
    我喝完了茶。
    我站起来,“谢谢你的茶,”我说,“我要走了。”
    “我送你回马厩。”汉斯放下烟斗。
    “好的。”我说。
    在回程中我说:“你那一间房子很舒服。”
    “每星期三下午我都在老添那里骑马,你有空的话,下星期三可以再见。”
    “一言为定。”我跟他握手。
    我开车回家,只见勖存姿在喝白兰地,辛普森已回来了。
    “啊辛普森太大。”居移体,养移气,我变得她一般的虚伪。“真高兴再见到你,
没有你,我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姜小姐,你回来了真好。”她昂然进厨房去替我取茶。
    她这句话可以听得出是由衷的。她脸上有某处还粘着一小块纱布,至少我从没有殴
打她。
    我坐下来。“他们都走了?”
    “走了。”勖存姿叹口气。
    如何走的,也不消细说,有勖聪恕这样的儿子,也够受的,我可以了解。
    我说:“你也别为他担心,你也已经尽了力。”
    他说:“你才应该是我的孩子,喜宝,你的——”
    “巴辣。”我摊摊手,“我就是够巴辣。”
    “不不,你的坚决,你的判断、冷静,定力,取舍——你才是我的孩子。”
    我微笑,“你待我也够好的,并不会比父亲待女儿差,你对我很好很好。”
    “是,物质。”勖存姿说。
    “也不止是物质,”我说,“情感上我还是倚靠你的。你为什么不能爱我?”我问。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我,“我在等你先爱我。”
    “不,”我回视他,固执地,“你先爱我。”
    他叠着手看牢我,说:“你先!你一定要先爱我。”
    我冷笑:“为什么?有什么道理我要那么做?你为什么不能先爱我?”
    他转过身去。
    “哦。”我转变话题,“谢谢你的项链,我不知道是杜白丽夫人的东西。”
    “现在是怎么知道的?”他平静地问。
    “有人告诉我。”
    “一个德国人?叫汉斯·冯艾森贝克?”他问。
    我的血凝住,真快。他知道得太快。
    忽然之间我的心中灵光一现。老添,那个马夫。
    勖存姿冷冷地说:“如果你再去见他,别怪我无情,我会用枪打出他的脑浆!你会
很快明白那并不是恐吓。”他转过头来,“我还会亲手做。”
    “我不相信。”我用同样的语气说,“你会为我杀人?你能逃得谋杀罪名?我不相
信?”
    “姜小姐,”他低声说,“你到现在,应该相信勖存姿还没有碰到办不成的事。”
    “你不能使我先爱你。”我断然说,“你得先爱我!你可以半夜进来扼死我,但不
能使我先爱你,我尊重你,诚服你,但是我不会先爱你。”我转身走。
    “站住。”
    我转过头来。
    他震怒,额上青筋毕现。“我警告你,姜小姐,你在我面前如此放肆,你会后悔。”
    我轻声说:“勖先生,你不像令公子的——强迫别人对你奉献爱情,我不怕,勖先
生,我一点儿也不害怕。”
    他看着我很久很久。
    真可惜,在我们没见面的时候,反而这么接近和平,见到他却针锋相对,这到底是
怎么一回事?我多么想与他和平相处,但是他不给我机会,他要我学习其他婢妾,我无
法忍受。
    他终于叹了一口气说:“我从来没见过比你更强硬的女人。”
    “你把我逼成这样子的。我想现在你又打算离开了。”
    “并不,我打算在此休息一下。”
    “我还是得上课的。”我说。
    “我不会叫你为我请假。”他说,“我明白你这个人,你誓死要拿到这张文凭。”
    “不错。”我说。
    “自卑感作祟。”他说。
    “是的,”我说,“一定是,但是一般人都希望得到有这类自卑感的儿女。”我在
讽刺聪恕与聪慧,“恐怕只除了你?”
    这一下打击得他很厉害,他生气了,他说:“你不得对我无礼。”
    “对不起。”我说。我真的抱歉,他还是我的老板,无论如何,他还是我的老板。
    “你上楼去吧,我们的对白继续下去一点儿好处也没有。”
    “我明白。”我上楼。
    我并不知道他在客厅坐到几时,我一直佯装不在乎,其实是非常在乎的,一直睡不
好,辗转反侧,我希望他可以上楼来,又希望他可以离开,那么至少我可以完全心死,
不必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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