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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宝-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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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
    勖存姿替我搬了家,后园子有私人网球场,我可以邀请任何同学来玩,运动后有芬
兰裕,友人们往往来了不肯走,我也乐得身边有一班吃吃喝喝的人,有什么不好?我请
得起,屋子里因此又热闹,我忽然明白为什么某种人身边喜欢跟着一大帮朋友。也许不
是为了寂寞,也许只是为了希望听见一些人声。
    像我,我根本连话也不想与他们多说,自己坐在一个角落,由得他们听音乐、下棋
子、喝酒,甚至是打情骂俏,一日又一日,我麻木地度过,这是我治疗自己的方式,麻
木不仁的日复一日,看不到昨天与明天。
    我很久没有写功课,勖存姿替我找了一个见习律师做枪手,暂时对付着。法科并不
多笔记,记堂只应个卯儿,我不再认真,因为一切来得太容易。
    从这个时候开始我喝得很厉害,我不是酗酒那种人,却也常常手中捏着酒杯,喝得
醉醺醺,尤其是周未,高朋满座,通宵达旦地喝与吃,音乐直到天亮,全部供应免费,
远近驰名,很多人慕名而来,我几乎没成为沙龙的女主人,但是我并没有那样的雅兴,
我只是坐在一个角落独个儿喝,并没有去剪头发,也不换衣服。
    一次一个金发女郎,穿着合时的衣饰,指着我怪叫:“这是谁?”脸上露出不屑的
神色。
    我只沉默地看她一眼。
    辛普森太太冷冷地说:“小姐,如果你不喜欢她,我劝你迅速离去,因为她是这里
的女主人。”
    金发女郎讪讪地退开。不,她并不舍得离开,因为她在喝唐柏利侬的香槟,而那边
的自助餐正在上鱼子酱与三文鱼。
    我闷闷不乐,替我设了酒池肉林,我还是闷闷不乐。有时我挥挥手。他们就得立时
三刻的全部离去,可是去了还会再来,每个周未,这里都有狂欢节日。
    贪婪的人,吃完还带走,还顺手牵羊,浴间内的各式香水频频失踪。
    辛普森肉刺得要死,他说:“姜小姐,不如到外面去请客,新家具都弄脏了,这群
都是猪,而且对你也不安全。”
    我说:“弄脏了自然有人买新的,你愁什么?”
    可是我也腻了,派对终于停止。家具果然自上到下被全部换过,我与辛普森在装修
期间搬到旅馆去。
    踏进旅馆,我才感慨万千,从勖存姿接我来到如今,已经两个多年头,现在又近秋
天。我早已归化英籍,那宗案子到今天,也有一年,早已不了了之。
    照说应该忘记吧?应该的,从头到尾,勖存姿并没有碰过我第二次。而我呢,连他
为我买下的堡垒都不肯去看一下。
    但是我们之间的关系并没有破裂。
    家明到旅馆来看过我一次,问候我。
    “你好吗?”
    “很好。”我淡然答。
    每个人都巴不得我死,我死也不能死在这干人面前,我怎么能满足他们的欲望。
    “你要振作起来——”
    “谁说我不振作?”我打断他。
    他没有再说下去。
    我问:“聪慧好吗?她在什么地方?”
    “回中国去了。”他低下头。
    “什么?”我一怔,“回哪里了?”我听错了吧。
    “回中国,”家明说,“她现在在北京。”
    “在北京?”我几乎没跳起来。
    “是的。”家明背转身,“我们婚后没停过一日吵嘴,终于她又出发旅行,到了北
京,不肯再回来,如今已经半年。”
    半年。我不敢相信耳朵。
    家明说:“北京现在的温度是摄氏零下三度,她愉快地写信来,说她手足都长了冻
疮,可是她班上的孩子们都很乖——”
    “班上?”我瞠目结舌。
    “她替初中生义务补习英文,很吃香,校方甚至会考虑聘她做正式教师。”
    “北京?”我喃喃地说。
    “勖先生受的打击很大,聪慧的信用简笔字。”家明自西装外套里掏出信,问我:
“你可有兴趣看?”
    我不由自主地接过信来。
    我没有见过聪慧的字,却是小粒小粒,非常漂亮,一律简体,抬头写“父亲大人”。
    “父亲大人:
    “女在祖国,已找到人生真正的意义,以前认为金钱可以买得一切,可是母亲与聪
恕何尝缺少金钱,却长远沉沦在痛苦中。来到祖国,寻到我们勖家祖先的出生地,走到
珠子胡同,徘徊良久,寻到根与快乐的泉源,把脸与手紧贴在墙上,呼吸真正的生命,
决定留下来。
    “父亲请原谅我。不需要寄钱来。中国人唯有住在中国才能获得真正的幸福,水唯
有归源大海才有归属,我寻到我要的一切,随着太阳起床,跟着太阳回家,把我所懂得
的教给孩子们,心中没有其他念头,衣服自己洗,头发也自己洗,已学会煮饭烧菜。带
来的两条牛仔裤非常有用,只是手脚都长了冻疮,经过治疗,不日将痊愈。
    “日前往琉璃厂,翻到一套《红楼梦》,惜贵甚,蹲在那里每日看一个回目,以前
还没有需要,一切东西已排山倒海地倾至,一点儿真谛都没有。
    “我正努力学好国文,祝你们好。苦海无边,及早回头。
    女聪慧拜上”
    我一边读信,脸上一定苍白如纸。聪慧!开黑豹跑车的聪慧!信封上的日子是五个
多月前的。
    我震惊地抬起头,我问:“聪慧住在什么地方?”
    宋家明摇摇头。
    “你是说你不知道?”我失声问。
    “没有人知道。勖先生托人去找,中国大得无边无涯,他的势力又到不了那里,一
直没有音讯。”
    “但是——”我喘气,“你们就由得她去。”
    “很明显地她快乐。”宋家明低声说,“她是个单纯的女孩子,或许她真的找到她
要的一切了。”
    “你相信?”
    他抬起头来,“为什么不?各人的兴趣是完全不同,”他说,“看你!你付出了多
少!你怎么知道别人不当你是傻子!”
    我呆住。
    “勖存姿失去了聪慧,他已是个老年人,受不住勖夫人日夜啼哭,精神很差,听说
他身体也不好,现在由聪憩伴着勖夫人……”
    我感慨至深,忽然之间想起《红楼梦》里的曲子: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
来抛闪,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
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
    我跑到书房,一顿乱翻,把这首曲子递给宋家明看,自己的眼泪已经流出来。
    家明看着书那一面,整个人销魂落魄似的,良久才凄然说:“原来都是早已有的。”
    半年不通音讯,由此可知她真是下了决心脱离勖家。
    多么可笑,原是勖家的人,倒眼睁睁地把万事全抛。不是勖家的人,像我与宋家明,
却千方百计地谋钻进勖家,不惜陪上灵魂兼肉体。
    “聪慧失了踪,”宋家明说下去,“勖太太夜夜做梦,一忽儿看见聪慧向她讨鞋子,
一忽儿看见聪慧蓬头垢面,她眼睛哭得红肿……”
    可爱的聪慧,永远硬不起心肠的聪慧,一直咕咕笑的聪慧,纯真的聪慧。
    我靠在沙发上,哭了一日。
    再见到勖存姿,我自动要求陪他去苏格兰。
    他只是点点头,笑应了。家明说他最近很多事都撤手不管。精神大不如前。我开始
觉得他有老态;勖存姿也终于疲倦了。
    麦都考堡在北海岸边的圣安得鲁,终年受劲风吹袭,高原绿草如茵,我们到的那一
日,太阳尚和煦得很。
    勖存姿有点儿高兴,他说:“你小时候读过‘艾文豪’吧,华脱史葛爵士住过麦都
考堡。”
    我点点头,不由自主地搀扶着他。他把手按在我的手上。
    绵羊成群成百地在我们身边经过,咩咩不绝。
    麦都考堡远远在望。
    我问:“绵羊也是我们的吗?”
    “是你的。”他说。
    “什么时候盖的?”我问。
    “一六二三到一七一六年,一九三○改建,部分房间由我装置了中央暖气,家具全
经过翻新,我相信你会喜欢。”
    喜欢?不不,并非我不懂得感恩,我要一座堡垒来做什么?我黯然。把母亲还给我,
让我们重新为生活挣扎,也许我一辈子不能自剑桥毕业,但有什么关系呢?反正现在的
生活不能满足我。什么也不必追求的生活根本不是生活。
    我开始接触到聪慧的空虚,她的人生观。从一个大城市到另一个,处处锦衣,处处
玉食,有什么意义?
    进了堡垒,我并没有公主的感觉,反而觉得“身外物”这三字异常清晰。男佣生起
壁炉,厨子做好七道菜的晚餐。可是我不快乐,勖存姿也不快乐。
    他说,“……失去聪慧,如果没有聪恕,我只剩你了……但是你不会跟我一辈子吧?”
    我觉得他这话异常的不吉利。我说:“还有聪憩呢。”
    “聪憩……她又生了女儿,还打算生下去呢,我也没见过这般老派的年轻人,服帖
了。聪憩自幼跟她亲生母亲,与我不接近。”
    “聪慧很幸福。”我说。
    “幸福?”勖存姿感慨地说,“世上诸人,难道不以为我是最幸福的人?”
    “喝点酒?”我问。我手中拿着白兰地。
    “你现在还吃药吗?”
    “不吃,只喝酒。”我说。
    “多久没上课了?”
    我失笑,“好久没去,我早已放弃。我还要做律师干吗,有多少律师可以赚得麦都
考堡?”
    融融炉火中,墙壁上挂着不少油画。我用半醉的眼睛眯着看一看,光与阴都像是伦
勃朗。
    我问:“真的还是假的?这里有七八幅呢,若是真的,湿度与气温都不对,画容易
损坏。”
    “你若当它是真的,它便是真的。”勖存姿伸个懒腰。
    然而这一切还是不能加给我快乐。
    勖存姿说:“叫人来把火熄掉,我倦了。”
    我拉拉唤人铃。
    “明天我与你到别的房间去看看。”他仿佛很累,目光呆滞,还勉强地笑,“我替
你买了一套首饰——”
    我婉转地说:“我已经够多首饰了。”
    他自口袋里取出黑丝绒的盒子,我礼貌地取过,“谢谢。”
    “取出来看看。”他命令。
    是一串四方的红宝石,在炉火中闪着暗红的光。宝石不外总是红红绿绿,习惯以后,
不过是一串串冰冷的石头。我顺手挂在脖子上。
    “好看吗?”我问他。
    “好看,你皮肤白。”他合上眼睛。
    这个不幸的老年人,因为聪慧的失踪,他仿佛足老了十年,再也支撑不住。
    他回房去睡,我坐在偏厅中把玩宝石项链。
    后来我回房睡上一张铜床,豪华一如伊利莎白女皇。半夜听见重物堕地声,直接的
感觉便是勖存姿出了毛病,奔到他房间去,看见他倒在地上,脸上已变青白。
    我连忙把他带着的随身药物喂他,召来佣人,佣人以电话报警。
    我们并没有再回麦都考堡。我在医院陪他直到他再次度过危险期。这次我镇静得多。
    我问医生:“他还能挨上几次?”
    “几次?”医生反问,“这次都是自鬼门关里把他抢回来的,小姐,心脏病人永远
没有第二次。”
    宋家明还是赶来了,勖家实在少不掉这个人。
    他问:“当时你们在一间房里?”
    “并不如你想象中那么香艳秘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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