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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宝-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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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放下画册,看着我,眸子里一股死气。
    我心中抱歉。“聪恕,让我们讲和,我们再做朋友,我现在回香港住,我天天可以
来看你,好不好?”
    他不答。
    “聪恕,你知道你两个姊妹都不在了,你父亲只剩下你,你得好好地振作起来。”
    他把画册又拿起来。我按下他的手。但是他的手不再潮热。他的面孔还是那么秀美,
可是不再有生气。我忽然发觉护士把他的病情估计得太轻。
    我握住他的手,心中发凉,我轻轻地问道:“你听得我说话吗?”
    聪恕呆呆地瞪着我。
    “我是小宝。”我说,“记得吗?”
    他又拿起画报。
    我抢过那本“生活”杂志,发觉里面是一页页的厚纸板,空白的厚纸板,一个字也
没有,只得两张封面封底,我像看见一条毒蛇似的。把那本杂志摔到地下。
    我按铃。
    护士进来。不是先头那一个。
    我指着地板上的“书”,忍不住惊恐。
    护士耸耸肩,手插在口袋里,闲闲地说:“他们都说要看书,我们只好给他们看。”
    “他不认得我!”我说。
    “小姐!这里是精神病疗养院,这里不是游乐场,他凭什么要认得你?你要不要他
起身迎接你?”护士讽刺地说完,转身走开。
    完了。我想,完了。若果勖存姿知道这个消息……我不敢想下去。
    聪恕呆呆地坐在藤椅里。我再走过去,蹲在他身边,摇撼他的手臂。
    “聪恕,你仔细地看看我,你不是一直想见我吗?我现在在这里。”聪恕一点儿知
觉也没有,我浑身战栗起来,于是把他的手按在我脸上,“聪恕!我是喜宝!”我大声
叫喊“聪恕!”
    我的心掉入无底深渊。
    “说一句话,随便什么话。”我求他。“聪恕。”
    他看着我,脸上的表情仿佛像在可怜我同情我,一种惋惜,带点自嘲,他脸上有这
个表情。
    我说:“聪恕,我知道你不原谅我,至少你骂我几句。你开开口,聪恕,我每天来
看你。”
    他什么也不说,只坐在那里,到后来索性闭上眼睛。
    我坐了近一小时。忽然大笑起来。生命是这么可笑,我们大可以叠起双手,静观命
运的安排与转变,何必苦苦挣扎。我笑得直到护士走来瞪着我,才站起来走。
    勖家的司机我是认得的,他趋向前来问我:“姜小姐,少爷如何了?”
    我说:“他不认得我。”
    司机默默把我驶回勖家。勖太太又迎出来,拉住我,“你去了这么久。”
    聪恕不再认得我。我这个人现在对他来说,一点儿意义也没有,他清醒了,他终于
清醒了。
    她问:“聪恕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我说,“他很安静。”
    “有时候他很吵。”勖太太说。
    我忽然发觉她老了,很罗嗦,而且不管我是什么,她仿佛不愿意放我走,只要有人
听她说话,陪她说话,她已经满足。
    我说:“我要回去了,明天再去看聪恕。”
    勖夫人的眼泪又挂下来,“你说他……他还管用吗?”
    “我不知道。”我说,“我不知道。”
    没多久之前,一块冰冷的钻石便能令我脉搏加速,兴奋快乐,我那时是如此无知,
如此开心,真不能想象。那只是没多久之前的事。
    回到山顶的家,我喝了很多酒,陪勖存姿吃晚饭。
    勖存姿说:“小酒鬼。”
    我笑一笑。他仿佛有点儿高兴。
    “勖先生,你的生意都交给些什么人?”我问。
    “你不是真的有兴趣知道吧?”他问。
    “不。”我叹口气,他什么都看得穿,我最最怕他知道聪恕现在的情况。
    “你下午在什么地方?”他问,“真去见了我妻子?”
    他又开始担心我在哪里,这证明他真的振作了。我小心翼翼地说:“是,我去见过
她,又去看聪恕。”
    “你跟她有什么好说的?”勖存姿问。
    “她跟以前不同了……老很多,对我并不反感。她很……想念聪慧,又担心聪恕。”
    “聪慧一点消息也没有。”他说,“我派了好些人上去找她。这孩子,白养她一场。”
    “或者她已不在北京,或者在苏北,或是内蒙,教完一间小学又一间——”
    “为什么不写信?”勖存姿心痛地说。
    “孩子们很少记得父母,”我说,“‘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一封信,我只不过想看到她亲笔写的字。”
    “我觉得她活得很好,家明说过,她求仁得仁,便是她最大的快乐。”我分辩。
    “但是我只想看她一封信!”
    我维持沉默。勖存姿比不得一般老人,他不接受安慰开导。
    过一会儿他问:“聪恕好吗?”
    “他的话很多。”我尽量镇静。
    “我说过不想你再见他。”勖存姿皱上眉头。
    “他需要人陪他说话,他寂寞。你知道他。”
    “他?”勖存姿冷笑,“我自然知道他!他活得不太耐烦,巴不得生场病挟以自重,
没想生出瘾来了,家里一时多事,也任得他闹。”
    我不敢出声。
    “我不赞成你去看他。”他说。
    “只有我去看他。”我说,“你想还有谁呢?我要爱上他,早就嫁了他,你未必阻
止得了。”
    “你还是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勖存姿忽然发怒,“你知道聪恕,他抓到这种机
会,还能放开你?”
    “我保证他不会!”我说,“他有病,他需要心理治疗。”
    勖冷笑,“我劝你别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你以为你是他的心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要什么!”
    “我已决定明天去看他,我会日日去看他。”我耐心地说,“我希望他会痊愈,不
因为其他的原因!因为他是你的儿子。”
    “他根本没有病!”
    “你上次去见他是什么时候?”我反问。
    他不响了。
    “让我去见他。”我请求。
    “你老是跟我作对!”他说,“连我叫你走都不肯走,你是跟我耗上了。”他的声
音转为温柔,“你这个孩子。”
    我走到他面前,他把我拥在怀内,我把脸靠在他胸膛上。
    “你瞧,”他说道,“终于等到我有空陪你,又可惜快要死了。”
    “只要你现在还没有死。”我倔强地说。
    “小宝,我爱你就是为你的生命力。像你这样的女孩子……迟暮的老人忍不住要征
服你,即使不能够,借一下光也是好的。”
    我紧紧地抱住他。
    “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你。”他喃喃地说。
    “我什么也不要,你把一切都收回去好了,我只要你。”
    “我只是一个糟老头子,把一切都收回来,我跟一切糟老头子并没有两样。”
    “但你爱我。”我说,“其他的糟老头子不爱我。”
    “哪个男人不爱你?说。”
    “直到你出现,没人爱过我。”
    他感动,我也感动。我们都除下面具,第一次老实地面对赤裸裸相见。
    我到长洲神学院去找宋家明。
    在传达室里见到我,我与他握手,称他“约瑟兄弟”。
    “姜姊妹,你也好。”他温柔地说,“你可是有事?”
    “是的。我想说说以前的事,约瑟兄弟,你不介意吧?”
    “当然不介意。上帝是真神,我们不逃避过去。”
    “约瑟兄弟。”我开始,“你可记得一个叫冯艾森贝克的人?”
    他一震,随即平静下来。他答:“他已不在人世了。”
    “可是这件案子,当事人可还有危险?”我问道。
    “有一个马夫在猎狐的时候不当心猎枪走火,射杀冯艾森贝克。他现时在服刑中。”
    我安下心。
    “他出狱时会得到一大笔报酬,这是一项买卖。”他说。
    我点点头,“谢谢你,约瑟兄弟。”
    “当事人在法律上毫无问题。他良心如何,我不得而知。”他低下头。
    “你呢,约瑟兄弟?”
    “我日夜为此祷告,求上帝救我的灵魂。”
    “这是你入教的原因?”我问,“你们都是为了逃难?”
    “不。我认识了又真又活的上帝。”
    “好的,我相信你。”我叹一口气。
    “每个人都好吗?”他殷勤地问。
    “不好,都不好。尤其是聪恕,我昨天去看过他,他连我都不认得了。”我说,
“我想与你商量一下,该怎么处置这事。”
    他又是一震,脸色略变。
    “勖先生不知这件事,我不主张他知道,瞒他多久是多久。可是聪恕,我想替他找
个好医生,不知道你是否可以帮我。”
    “我可以为你祷告。”
    “你不是和尚,不理任何世事,我需要你的帮忙,今天下午与我一齐去看聪恕。你
们难道不做探访的工作?抑或是你信心不够,怕受引诱?”我说。
    约瑟兄弟仍然心平气和,低头思想一会儿,然后说:“我陪你去。”
    “谢谢你。”我说。
    “谢谢主。”
    我与他一起离开长洲。船上风很劲,可是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这人是约瑟兄弟,不
是宋家明,宋家明是戴薄身白金表,穿灰色西装,戴丝领带的那个风度翩翩的脑科医生。
宋家明的聪敏智慧,宋家明的风姿仪态……然而宋家明也死了。
    我看看身边的约瑟兄弟——我认识他吗?并不。我们对宗教总是向往的,向往死后
可以往一个更好的世界,西方极乐,我们渴望快乐。爱是带来快乐最重要的因素,我们
因此又拼命追求爱,一点点影子都是好的。
    我跟家明说:“生命真是空虚。”
    他微笑,“所罗门王说生命是空虚中的空虚。”
    “所罗门王?那个拥有示巴女皇的所罗门?”
    “是的,聪明的所罗门王。”他点点头,“可是你看田里的百合花,它不种也不收,
但是所罗门王最繁荣的时间,还不如它呢。”
    我侧转头,我不要听。
    不是我凡心炽热,但我不是听天由命的人,即使兜了一个大圈子回来原处,但花过
力气,我死得眼闭。
    “你最近好吗?”他问我。
    我点点头。“不坏,还活着,我不再像以前那么自私,现在比较懂得施与受的哲学。
脾气也好了,心中没有那么多埋怨,现在……水来土淹,兵来将挡。”我长长叹口气。
    “你还是抱怨。”他笑笑。
    “或许是。”我说,“没有不抱怨的人,”我也笑,“做人没有意义。也许神父修
女也有烦恼,只是不好意思说出来。”
    他微笑,不出声。
    我说:“念一次主祷文只要十五秒钟。我也常常念。”
    他不出声。
    我闭目养神。他肯陪我看聪恕,我已经心满意足。以前他随传随到,勖家谁也不把
他当一回事,只当他是个特级管理秘书长。现在……人就是这点贱。
    船到岸,司机在码头等我们。我让他先上车,他也不退让。宋家明真把他自己完全
忘记了。以前他非等所有的女士上了车不可的。
    他真勇敢。我能学他吗?我能忘记自己?
    我们到达疗养院。
    聪恕在午睡。
    我觉得又渴又饿。宋家明跪在聪恕床边祷告。
    我去找医生商量:
    “我们需要一个好医生,专门看他。”
    “这里的医生原是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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