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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宝-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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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个声音问:“倦了?”很和善。
    我抬头,是位中年男土,居然是短袖衬衫,普通西装裤,我有同志了,难得有两个
人同时穿得这么随便。
    “嗨!”我说,“请坐。”
    陌生的男人在我身边坐下来,向我扬扬杯子,他有张很温和的脸。
    “一个人坐?”他问。
    我看看四周围,笑着眨眨眼,“我相信是。”
    他也笑,“你是聪慧的朋友?”
    我点点头。“才认识。”
    “聪慧爱朋友,她就是这点可爱。”陌生人说。
    “那是对的,”我对他说,“当然勖聪慧绝对比我姜喜宝可爱,因为勖聪慧有条件
做一个可爱的人,她出生时嘴里含银匙羹,她不用挣扎生活,她可以永永远远天真下去,
因为她有一个富足的父亲,现在她将与一个大好青年订婚……”我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但是我有什么?我赤手空拳地来到社会,如果我不踩死人,人家就踩死我,人不为己。
天诛地灭,情愿他死,好过我亡,所以姜喜宝没有勖聪慧可爱,当然!”
    陌生人呆在那里,缓缓地打量我的脸。我叹口气,低下头。
    我说:“我喝了几杯,感触良多,对不起。”
    “不不,”他说,“你说得很对,我喜欢坦白的孩子。”
    “孩子?”我笑,“我可不是孩子。”
    “当然你是,”他温和地,“在我眼中,你当然是孩子。”
    “你并不是老头子。”我打量他。
    “谢谢。谢谢。”他笑。
    我喜欢他的笑。
    “你对这个宴会有什么感想?”他问。
    我耸耸肩,“没有感觉。”忽然我调皮起来,对他说,“这是有钱人家子弟出没的
场合,我或许有机会钓到一个金龟婿。”我笑,“不然我干吗来这里闷上半天?”
    他也笑,“那么你看中了谁?”
    “还不知道。”我说,“有钱不肯花的人有什么用?五百块钞票看得比耗子还大。”
    “你是干哪一行的,小姐?”他很有兴趣。
    “十八猜。”我说。
    陌生人笑,“你是学生。”
    我罕纳,“真奇怪,我额头又没凿字,你怎么知道我是学生?”
    “来,喝一杯,姜小姐。”
    我们俩碰杯,一饮而尽。
    花园这角实在很美,喝多水果酒之后,情绪也好,这个中年人又来得个风趣,而我
正在香港度假,别去想过去与将来的忧虑,今天还是愉快的呢。
    “你一个人来?没有男伴?”
    我摇摇头,抿抿嘴唇,“他们都离开我,我没有抓住男人的本事,我爱过他们,他
们也爱过我,但都不长久。”
    “但你还很年轻。”他叹息。
    “我已说得实在太多,谢谢你做我的听众,我想我该去跟聪慧说几句话。”
    “好,你去吧。”他说。
    我向他笑笑,回转客厅,聪慧一把拉住我。
    “你到哪里去了?二哥哥到处找你。”她说。
    我答道:“躲在花园里吃老酒。”
    聪慧睨我一眼。勖聪恕的座位明显地安排在我身边。我客气地与他说着话:哪种跑
车最好。西装是哪一家做得挺。袖口钮不流行,男装衬衫又流行软领子。打火机还是都
彭的管用。
    宋家明也来加入谈话,话题开始转入香港医生的医德。宋家明是脑科医生。我听得
津津有味。他冷静地描述如何把病人的头发剃光,把头骨锯开,用手触摸柔软跳动的人
脑网膜……勖聪憩“啧啧”连声。聪慧阻止他:“宋家明——宋家明——”
    我觉得宋家明很伟大,多么高贵的职业,我倾心地想。
    客人终于全部到齐,数目并不太多,两条长桌拼成马蹄型,像征幸运。银餐具、水
晶杯子,绅土淑女轻轻笑声,缎子衣服“窸窣”作响,这就叫作衣香鬓影吧。但觉豪华
而温馨,我酒后很高兴。
    聪慧说:“我爸爸来了,我介绍爸爸给你认识。”
    我连忙站起来,一转头,呆在那里。
    真是五雷轰顶一般,聪慧拖着她的父亲,而她的父亲正是我在花园中对着大吹法螺
的中年人。
    我觉得恐怖,无地自容,连脖子都涨红。想到我适才说过的话,心突突地跳。我当
然知道他是今夜的客人之一,却没想到他就是勖某人。
    聪慧一直说她父亲年纪比她母亲大好一截,我以为勖某是自发萧萧的老翁,谁知跑
出来这个潇洒的壮年人。
    地洞,哪里有地洞可以钻进去?
    只听见勖某微笑说:“刚才我已经见过姜小姐。”
    我在心中呻吟一声,这老奸巨猾。我怕我头顶会冒出一车青烟昏过去,但我尽量镇
静下来,坐好,其余的时间再也没有说话。
    勖某就坐在我正对面,我脸色转得雪白,食而不知其味,勖聪恕一直埋怨白酒不够
水果味,鱼太老,蔬菜太烂,我巴不得可以匆匆忙忙吃完走人。
    这个故事是告诉我话实在是不能多说,酒不能多喝。但既然已经酒后失言,也不妨
开怀大饮。
    我喝得很多。勖聪恕说:“你的酒量真好。”
    其实我已经差不多,身子摇摇晃晃,有人说句什么半幽默的话,我便咕咕地笑。
    散席时我立刻对聪慧说:“我要走了。”
    “我们还要到图书室去喝咖啡,你怎么走了?”聪慧不肯放我,“还没跳舞呢。”
    宋家明说:“她疲倦了,让聪恕送她。”
    聪慧说:“可是聪恕又不知走到什么地方去了。”
    宋家明说道:“有司机,来,姜小姐,请这边。”
    我还得说些场面话:“我祝你们永远快乐。”
    聪慧说:“谢谢你,谢谢。”她紧握我的手,然后低声问:“你没事吧?”
    “没有,你放心。”
    宋家明送我到门口。他很和善,一直扶着我左手。
    被风一吹,我醒了一半,也没有什么后悔。多年之前,我也常喝得半醉,那时扶我
的,是我爱的男孩子——我真不明白,短短二十一年间,我竟可以有那么多的伤心史—
—幸亏我如果觉得没安全感是不会喝醉的。
    勖家的车子停在我们面前。我听到来家明惊异地说:“勖先生。”
    是勖聪慧他们的父亲,他开着车子前来。
    他推开车门说:“请姜小姐进来,我送姜小姐。”
    我只好上车。
    车门被关上,车内一片静寂。我把头枕在座椅上,闭上眼睛。
    车驶出一段路,他才开口,“我叫勖存姿。”
    我疲倦地说:“你好,勖老先生。”
    “是不是你不愉快?实在对不起。”
    “不不,是我自己蠢钝。”
    “你并没做错什么。”
    “我与我的大嘴巴。”我没有张开眼睛。
    他轻笑。
    我仍然觉得他是个说话的好对象,虽然他太洞悉一切内情。我不会原谅他令我如此
出丑。
    “我不会原谅你。”
    “为什么?你并没说错什么,我刚想介绍自己,你已经站起来走开,我根本没时间。”
    我睁开眼睛,“什么?你不认为我离谱?”
    “直爽的年轻人永远受我欢迎。我在席间发觉你很不开心,所以借机会送你回家,
叫你振作点。”
    我看着他:“你的意思——你不介意?”
    “为什么要介意?”他问
    “你真开通。”我又闭上眼睛,我觉得好过得多,但又不放心,“你忘了我说过些
什么吧?”
    “我记得每一只字,但我不介意——没有什么好介意的。”
    “谢谢。”我吁出一口气。
    “你的家到了。”他说。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我奇问。
    “呀,这是一个秘密。”
    聪恕与聪慧的脸盘与笑容都像他。
    “再见。”我推开车门。
    “几时?”他问。
    我回转头,“什么?”
    “你说‘再见’,我问‘几时再见’。”他说道。
    我的酒完全醒了。
    我指着自己的鼻子:“我?”
    “是。”他微笑。
    我再问一次:“你说,你要再见我?”
    “为什么不?我太老了吗?”他有那份诚意。
    “当然不!但是——”
    “但是什么?”
    我简直毫无招架之力。
    “几时有空?”他打铁趁热。
    我睁大着眼,心狂跳。
    “明天下午两点。”他说,“我的车停在这里,OK?”
    我呆子似地点头。
    “你上楼去吧,好好地睡一觉,明天见。”他又微微笑。
    我转身,腾云驾雾似地回到家中。
  


2
    老妈咕哝:“是有这等女孩子,一大到晚野在外头,也不怕累死。”其实是心实喜
之的,这年头生女儿,谁希望女儿成日呆在家中。
    我往沙发一倒,实在支持不住了,睡着了。
    第二天醒得早,但不比老妈更早。她已经上了班。空中小姐做得过了气,她便当地
勤,地勤再过气,便在售票部做事。她大概就是这么认得澳洲佬咸密顿的。对她有好处。
    我在喝牛奶,一边对昨夜的事疑幻疑真。
    我拿一面镜子来搁在面前。看了看,还是这张脸。勖存姿看中的是什么?
    而且他到底有多大岁数了。五十?六十?没想到东方男人的年龄也那么难以猜测—
—可是为什么要猜测。为我的自尊心。我尚未到要寻找“糖心爹哋”的地步——但为什
么不呢?心中七上八落。
    这对勖存姿不公平。他是一个很具吸引力的男人。
    即使他没有钱,我也会跟他出去约会——约会而已。
    聪慧的父亲……勖存姿,存姿。一个男人的名字有一个这样的字,为什么。我会问
他。我并不怕他。一点儿也不。
    约会一个女孩子并不是稀奇的事。一个男人生命之中一定有很多很多的女人。一个
女人的生命之中也有许多许多的男人。
    以前的女人可以坐在兰闺中温馨地绣上一辈子的花,现在这种时节已经过去。约会
女友的父亲也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我是很开通的。
    在家呆到十二点,勖存姿的电话来了,是他的女秘书搭的线,他那亲切的声音说:
“别忘记我们两点正有约会。”我放下电话,觉得很满足、踏实。就像接听长途电话,
可爱的男孩子在八千里外说:“我想你。”其实一点实际的帮助也没有,薪水没有加一
分,第二天还是得七点半起床,可是心忽然安定下来,生活上琐碎的不愉快之处荡然不
存,脸上不自觉地浮起一个恍惚暧昧的笑容,一整天踏在九层云上。
    我居然可以吸引到勖存姿的约会,这恐怕就是最最大的成就。
    正当我要出门时,老妈打电话来,叮嘱这个叮嘱那个。我叫她别担心,尽管自由地
去结婚,或许我会买一条绣百子图的被面送给她。
    她说父亲要见我一面。他书面通知老妈的。
    我沉默一会儿,我说:“我没时间给他。”
    “他无论如何还是你父亲。”
    “我没有温情。我姓姜,姜是我的母亲的姓。”
    “你自己告诉他。”
    “不,你告诉他。”我说。
    “我不愿与他有任何接触。”老妈说。
    “我也一样。”我说,“叫他去地狱。”
    “你叫他去。”老妈挂上电话。
    我拉开大门,电话铃又响,是勖聪恕。他问我记不记得他。
    “是,我记得你,”我哈哈地假笑,“当然我记得你。你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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