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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珠 [美]约翰 斯坦贝克-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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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线通过海水渗透到养贝场,在那里,带褶边的珠母牢牢贴在粗糙的海底,海底布满了破碎的、剖开的珠母的空壳。就是这个养贝场曾在过去的年代使西班牙国王一跃而为欧洲一霸,帮他支付了战费,并且为赎救他的灵魂修饰了教堂。有的珠母壳上长着裙裾似的褶边;有的珠母边上贴着一丝丝海草,身上有小螃蟹爬来爬去,壳上覆盖着蛤蜊皮。这些珠母会碰到一点意外,一粒沙子会陷在肌肉的皱褶里,刺激肌肉,直到肌肉出于自卫用一层光滑的珍珠质把沙粒裹住。这情况一旦开始,肌肉就继续包裹那外来物,直到它在浪潮的冲击中掉出来,或者直到那珠母被毁灭。多少世纪以来,人们潜入水底,把珠母从养贝场采走,剖开,寻找那些被包裹起来的砂粒。许多鱼群呆在养贝场附近,为了可以靠近被采珠人扔回来的珠母,靠它过活,并且可以啮咬那些发亮的内壳。但珍珠却是偶然找到的东西,找到一颗珍珠是运气,是上帝或天神或二者一起在你背上宠爱的一拍。
  奇诺有两根绳子,一根拴在一块大石头上,一根拴在篮子上。他脱下衬衣和裤子,又把帽子放在船底。水象油一样地光滑。他一手拿着石头,一手拿着篮子,然后脚先下水,从船边上溜了下去,石头便把他坠到海底。气泡在他后面冒着,直到水又澄清、他能看见东西的时候才罢。上边,水面是一面起伏不定的、亮晶晶的镜子,他可以看到小船的底穿透水面。
  奇诺小心翼翼地移动着,免得水让泥沙搅混。他一只脚勾住石头上的环子,手迅速地动着,把珠母一只只、一球球地揪下来。他把它们搁在篮子里。有些地方,珠母彼此粘在一起,因此就被成堆地揪下来。
  奇诺的民族歌唱过一切发生或存在的事物。他们给鱼作过歌,给愤怒的海和平静的海作过歌,给光明和黑暗、太阳和月亮作过歌,而这些歌都在奇诺的心里,也在全体人民的心里——每一支歌曲,甚至那些已被遗忘的歌曲。当他渐渐装满篮子的时候,奇诺的心里就有了歌,这支歌的拍子,就是他的心脏从他憋住的那口气里吸收着氧气时怦怦的跳动,这支歌的旋律就是那灰绿的海水,那来去如飞的小动物,和那些一闪即逝的鱼群。可是这支歌里还有一支内心的隐秘的小歌,几乎觉察不出,但总在那儿,甜蜜、隐秘而又执著,几乎隐藏在那对位旋律里面。这就是那“可能有的珍珠之歌”,因为每一个扔在篮子里的珠母都可能含有一颗珍珠。机会很渺茫,但是运气和天神也许会成全他的。奇诺知道,在他头顶上面的小船里,胡安娜正在施展祷告的魔术,她绷紧了脸,绷硬了肌肉,来夺取运气,从天神的手里把运气夺来,因为她需要运气来医治小狗子的红肿的肩膀。又因为这种需要很迫切,愿望也很迫切,那隐秘的、可能有的珍珠的小旋律今天早晨也就更加有力。一个个完整的乐句明朗而柔和地在“海底之歌”里出现了。
  奇诺,由于他骄傲、年轻和强壮,可以毫不勉强地在水底停留两分钟以上,因此他不慌不忙地干着,挑选最大的珠母。它们受到了搅扰,贝壳都闭得紧紧的。离他右边不远,隆起一个礁岩的小丘,上面布满了还不能采的小珠母。奇诺挨着这小丘移动,然后,在他旁边,在一小块突出的礁岩下面,他看到一个非常大的珠母单独呆在那里,背上没有附着同类。贝壳半开着,因为突出的礁岩保护着这个老珠母,在那嘴唇似的肌肉里,奇诺看到一道阴森森的闪光,接着贝壳就闭上了。他的心敲出一个重重的节拍,那可能有的珍珠的旋律在他耳朵里尖厉地震响着。他慢吞吞地用力把那珠母揪了下来,紧紧地抓在胸口。他的脚一踢便脱离了那石头上的环子,于是他的身体浮到了水面,他的黑头发在阳光中闪耀。他举起手来越过船边,把那个珠母放进船底。
  然后胡安娜稳住船让他爬了进去。他的眼睛激动得闪闪发亮,可是为了面子,他仍旧把石头拉了上来,又把他的一篮子珠母拉上来,提到船里面。胡安娜感到了他的激动,假装往别处看。过分想要一件东西是不好的。那样做有时会把运气吓跑。你要它必须要得有分寸,而且你对上帝或者天神必须非常圆通。可是胡安娜却停止了呼吸。奇诺慢条斯理地打开了他的锋利的短刀。他沉思地看着篮子。也许最后打开那个珠母比较好吧。他从篮子里拿起一个小珠母,割破肌肉的皱褶,搜索了一层层的肉,又把它扔在水里。然后他好象头一回看到那个大珠母似的。他蹲在船底,拣起那个珠母仔细地看着。壳上的凹槽的颜色从亮闪闪的黑色到褐色,只有几块小蛤蜊皮附在贝壳上。现在奇诺倒不大情愿剖开它了。他刚才看到的,他知道,也许是一道反光,一片偶然漂进去的贝壳或者纯粹是一个幻影。在这个充满变幻不定的光线的海湾里,幻影是多于现实的。
  可是胡安娜的眼睛紧盯着他,她不能再等了。她把手搁在小狗子盖着的头上。“剖开它,”她轻轻地说。
  奇诺麻利地把刀插进贝壳的边缘。通过刀他可以感到肌肉在缩紧。他用刀身一撬,正在闭合着的肌肉和贝壳就分开了。嘴唇似的肌肉扭曲了起来,然后又平复下去。奇诺揭起了肉,下面就是那颗大珍珠,象月亮一样完美。它摄取光线,加以洗炼,又反射出灿烂的银光。它和海鸥的蛋一般大。它是世界上最大的珍珠。
  胡安娜屏住气,轻轻哼了一声。那可能有的珍珠的隐秘的旋律突然对奇诺响了起来,明朗、美丽、嘹亮、热烈、可爱、兴奋、欢快又得意。在这颗大珍珠的表面上,他可以看到梦想的形体。他从正在死亡的肉中捡起珠子,放在手心里,又把它翻转过来,看到它的曲线是完美的。胡安娜走拢来凝视着他手里的珍珠,而这就是他捶打大夫家大门的那只手,指关节上碰破的肉已经被海水泡得灰白了。
  胡安娜本能地走到躺在父亲毯子上的小狗子的身边。她揭起那海草做的糊药,瞧了瞧肩膀。“奇诺,”她尖声地叫喊。
  他的眼光越过珍珠,看到红肿正从孩子的肩头消失,毒也正从他的身体中消散。于是奇诺的拳头紧紧握住了珍珠,他的感情控制不住了。他把头向后一仰,号叫了起来。他的眼睛往上翻转,他大喊大叫,身体挺得笔直。别的小船里的人们惊愕地抬起头来,然后他们就把桨插进海里,飞快地朝奇诺的小船划过来。

  三

  一个城市就好象一种群栖的动物。一个城市有神经系统,也有头,也有肩,也有脚。一个城市也有一种整体的感情。消息怎样在一个城市传开是一件不容易解释的神秘事情。消息传起来,似乎比小男孩们争先恐后跑去告诉人家那样还要快,比女人们隔着篱笆喊着告诉邻居那样还要快。
  在奇诺、胡安娜和别的渔民还没有来到奇诺的茅屋以前,这个城的神经系统已经随着这消息在跳动和震颤了——奇诺找到了“稀世宝珠”。在气喘吁吁的小男孩们还来不及讲完之前,他们的母亲已经知道了。这消息越过那些茅屋继续向前冲去,在一阵浪花飞溅的波涛中冲进那石头与灰泥的城市。它传到正在花园里散步的神父那里,使他的眼中出现一种若有所思的神情,使他想起教堂里必须进行的一些修葺。他不晓得那颗珍珠会值多少钱。他也不晓得他有没有给奇诺的孩子施过洗,或者有没有给奇诺司过婚。这消息传到开铺子的人那里,他们便看看那些销路不大好的男人衣服。
  这消息传到大夫那里,他正和一个太太坐着,这女人的病就是年老,虽然她本人和大夫都不肯承认这个事实。等他弄明白奇诺是谁以后,大夫就变得既严肃又懂事了。“他是我的顾客,”大夫说。“我正在给他的孩子治蝎子螫的伤。”大夫的眼睛在它们肥胖的窝里向上翻着,他想起了巴黎。在他回忆中,他在那里住过的屋子成了一个宏大奢华的地方,跟他同居过的面貌难看的女人成了一个又美丽又体贴的少女,尽管她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大夫的眼光越过他那年老的病人,看到自己坐在巴黎的一家餐馆里,一个侍者正在打开一瓶酒。
  这消息一早就传到教堂前面的乞丐们那里,使他们高兴得吃吃地笑了一阵,因为他们知道世界上没有比一个突然走运的穷人更大方的施舍者了。
  奇诺找到了“稀世宝珠”。在城里,在一些小铺子里,坐着那些向渔夫收买珍珠的人。他们在椅子上坐着等待珍珠送进来,然后他们就唠叨,争吵,叫嚷,威胁,直到他们达到那渔夫肯接受的最低的价钱。可是他们杀价也不敢超过一个限度,因为曾经有一个渔夫由于绝望,把他的珍珠送给了教会。买完珍珠之后,这些收买人独自坐着,他们的手指不停地玩弄着珍珠。他们希望这些珍珠归他们所有。因为实际上并没有许多买主——只有一个买主,而他把这些代理人安置在分开的铺子里,造成一种互相竞争的假象。消息传到这些人那里,于是他们的眼睛眯了起来,他们的指尖也有一点发痒,同时每人都想到那大老板不能永远活着,一定得有人接替他。每人也都想到他只要有点本钱就可以有一个新的开端。
  各式各样的人都对奇诺发生了兴趣——有东西要买的人以及有人情要央求的人。奇诺找到了“稀世宝珠”。珍珠的要素和人的要素一混合,一种奇怪的黑渣滓便沉淀了下来。每人都突然跟奇诺的珍珠发生了关系,奇诺的珍珠也进入每人的梦想、思索、企图、计划、前途、希望、需要、欲念、饥渴,只有一个人妨碍着大家,而那个人就是奇诺,因此他莫名其妙地变成了每个人的敌人。那消息搅动了城里的一种无比肮脏无比邪恶的东西;黑色的蒸馏液好象一只蝎子,或者象食物的香味所引起的食欲,或者象失恋时感到的寂寞。这个城的毒囊开始分泌毒液,城市便随着它的压力肿胀起来了。
  可是奇诺和胡安娜并不知道这些事情。因为他们自己又快乐又兴奋,他们以为人人都分享他们的喜悦。胡安﹒托玛斯和阿帕罗妮亚是这样的,而他们也就是整个世界。下午,当太阳翻过半岛上的丛山沉入外海之后,奇诺蹲在他的屋子里,胡安娜呆在他旁边。茅屋里挤满了邻居。奇诺手里拿着大珍珠,珠子在他手里是温暖而又有生命的。珍珠的音乐已经和家庭的音乐汇合在一起,因此二者彼此美化着。邻居们凝视着奇诺手里的珍珠,很奇怪怎么会有人交上这么好的运气。
  胡安﹒托玛斯是奇诺的哥哥,所以蹲在他的右手边,他问;“现在你成了个有钱的人,你想做什么?”
  奇诺朝他的珍珠里凝视着,胡安娜垂下了睫毛,又挪动披巾把脸盖上,使得她的激动不致被人看出来。灿烂的珠光里浮现出一些东西的图画,这些东西是奇诺以前考虑过可是因为不可能就不再想的。在珍珠里面他看到胡安娜、小狗子和他自己在大祭台前面站着和跑着,他们正在举行婚礼,因为他们现在出得起钱了。他轻声地说:“我们要举行婚礼——在教堂里。”
  在珍珠里面他看到他们是怎么打扮的——胡安娜披着一条新得发硬的披巾,穿着一条新裙子,从长裙子底下奇诺还可以看到她穿着鞋子呢。这就在珍珠里面——这幅图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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