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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日夜夜 作者:[苏] 康·米·西蒙诺夫-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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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迫击炮声震耳欲聋,回声从—堵墙弹到另——堵墙,再沿着废墟轰轰地滚过去。大炮开始直接射击,两个突击队就跟着萨布罗夫和马斯连尼科夫一同前进。德国人虽然等待进攻会来自任何一个地方,但决没有料到,竟会从这所他们认为是完全被封锁的房子里发动攻势。他们猛烈地射击,但是漫无目标,显然他们是慌了手脚。

  像所有的夜战一般,这次战斗充满了惊险:迎头的射击,直接扔到脚下的手榴弹的爆炸,——充满了在夜战中主要不是靠人数的多寡,而是靠作战者的神经的坚强果断才能做到的一切。

  萨布罗夫用自动枪对什么人开过枪,在黑暗中几次在砖头上绊倒。最后,他跑过他所熟悉的房屋的半毁的地窖的废墟,跑到房子的西面。他累得直喘,命令旁边的一个战士去转告,起紧把大炮拖过来。

  一切的经过对于德国人实在是太突然,他们中间许多人都被打死,其余的人还没有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就从房子里跑了出来。房子被俄国人夺回的事实显然使德国长官们万分愤怒,他们集合了手头所有的人,一反常例,不等天亮就派他们前去反攻。第一次反攻被击退。半小时后,德国人用密集的迫击炮弹射击了那所房屋,再次进攻,萨布罗夫心中又一次感谢普罗岑科给他增援。房子里没有剩下一堵完整的墙——到处都是废墟和豁口,德国人可以从豁口爬过来,所以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须要防卫。

  在德人第二次反攻激烈的时候,马斯连尼科夫爬到萨布罗夫跟前,问他有没有手榴弹。

  “有。”萨布罗夫回答说,一面从腰带上解下一枚手榴弹递给他。“都用完啦?”

  “都扔了,”马斯连尼科夫含有歉意地承认说。

  “去对他们说,把迫击炮拖过来,哪怕两门也行。此刻用不着,可是天亮之前要架好。米沙,咱们在这里设一个指挥所,再也不离开。懂吗?”

  “懂。”

  “你去告诉迫击炮手。”

  “马上就去,”马斯连尼科夫说。

  他整个身心还浸沉在战斗的狂热中,不愿意离开这里。

  “阿列克谢·伊万诺维奇,”他轻轻地说。

  “什么?”萨布罗夫离开自动枪,说。

  “阿列克谢·伊万诺维奇,那边进攻不知进行得顺利吗?您以为怎样?”

  “顺利,”萨布罗夫证实说,又靠近自动枪:他觉得前面有人在动。

  “把他们包围了吗?”马斯连尼科夫问,但是没有来得及听到回答。

  从左面的豁口一下子跳过来几个德国人,他们终于在房子的路上找到了一个没有防御的隙口。萨布罗夫放了一梭长点射,自动枪的弹盘放完了。他伸手到腰里模了摸,那里应该有一个手榴弹,但是却没有了,——他刚才把它给了马斯连尼科夫。可是德国人已经到了跟前,马斯连尼科夫从萨布罗夫肩后用力把手榴弹扔出去,但不知为什么没有爆炸。这时萨布罗夫抓住自动枪的枪筒,使尽全力抡起枪托朝在身边出现的黑影打去。不料他用力过猛,身子站不稳,竟把自动枪打在一样咯咯作响的东西上,自己也向前扑倒。这一来竟救了他——一长梭自动枪弹在他上面飞过。

  马斯连尼科夫用转轮手枪放了几枪,看到一个德国人抡起自动枪要打躺着的萨布罗夫。马斯连尼科夫扔掉空枪,从旁边扑到那德国人身上,两人就在砖地滚做一团,竭力要抓住对方的手。马斯连尼科夫的左手卡在两块石头中间,他听见那手咔嚓一声,就不能动了。他用另一只手掐住德国人的喉咙,接着,一会在他上面,一会在他身子底下。最后他感到有一样硬东西抵住他的胸口。德国人终于拿出腰里的手枪,用那只空出来的手把手枪抵在马斯连尼科夫身上,接连扳了几下扳机。

  萨布罗夫跌昏后苏醒过来,一跃而起,看到一个黑团在他脚下滚动。后来发出了几声枪响,那团东西散开了,一个陌生的高大的人形开始爬起来蹲着。萨布罗夫手边什么都没有,他扯下腰里仍旧套着套子的自动枪弹盘,用尽全身之力,猛向德国人的脑袋打了一下、两下、三下。

  从邻近地窖里跑来的自动枪手们已经伏在墙壁突出部分的后面射击。反攻被击退了。

  “米沙!”萨布罗夫减道,“米沙!”

  马斯连尼科夫没有作声。

  萨布罗夫趴在地上,推开德国人的尸体,用手摸着,摸到了马斯连尼科夫,摸到了军便服上的肩章和红星勋章,后来摸到马斯连尼科夫的脸,又喊道:“米沙。”马斯连尼科夫没有作声。萨布罗夫再摸摸他。在左面靠心脏的地方,湿漉漉的军便服粘住了手指。萨布罗夫试试要把马斯连尼科夫扶起来。他忽然产生了一个怪诞的想法,假如此刻他能扶着马斯连尼科夫站起来,这是非常重要的——那时他大概还能活。但是马斯连尼科夫的身子无力地在他手上耷拉下来。于是萨布罗夫就托着他,就像马斯连尼科夫4天前托着阿尼娅那样,抱着他跨过砖头走去。

  “炮都推来了吗?”他听到发了命令的炮兵中尉的声音,问道。

  “是的。”

  “放在哪里?”萨布罗夫又问,他站在那里,好像忘了他手里还抱着马斯连尼科夫。

  “一门在这里。两翼各放一门。”

  “对。”

  他走到还剩下一块水泥天花板,可以挡着划火柴的地窖里,把马斯连尼科夫放在地上,自己在他旁边坐下。

  “米沙,”他又喊了一声,他划着了火柴,马上用手遮住。

  在微光中,他面前闪过马斯连尼科夫的惨白的脸,卷曲的头发甩到后面,有一绺湿发无力地粘在额上。萨布罗夫给他理好。

  虽然从最后的谈话到这次沉默把他们隔开只有几分钟,但是萨布罗夫觉得,仿佛已经不知过了多久似的。他哆嗦了一下,痛哭起来,这是这5天来的第二次。

  一小时后,德国人最后一次的夜间反攻结束,而且明白德国人决定把下次进攻推迟到早晨的时候,萨布罗夫召来参加了突击那所房子的工兵排长,命令他给马斯连尼科夫挖坟。

  “就在这里?”工兵诧异地问,他知道,只要可能,阵亡的指挥员的遗体是要从战场运到后方的。

  “是的,”萨布罗夫说。

  “是不是在我们的地区上比较好些?”

  “就在这里,”萨布罗夫说,“现在这也是我们的地区。执行命令。”

  工兵们在刨地,试试在地基旁边找到一块冻得不太厉害的土地,可是土地冻得太结实,铲子和铁棍都挖不下去。

  “你们在刨什么?”萨布罗夫板着脸问。“我指给你们看,在哪里挖坟。”

  他把工兵们领到房子的正中,房屋上面还可以看到残剩的楼板,好像是黑色的十字架。

  “就在这儿,”他用皮靴咚咚地跺了跺水泥地。“钻个洞,放进炸药,爆开来就可以埋。”

  他的声音是异常地严厉。工兵们迅速地钻了洞,放进炸药,点上引线。发出了短促的爆炸声,声音和周围迫击炮弹的爆炸声没有多大区别。在炸开的地上炸出了一个坑。刨出坑里的碎砖和碎水泥块,就把马斯连尼科夫的尸体下葬。萨布罗夫跳到坑里。他脱下马斯连尼科夫身上的军大衣,费劲地脱下已经僵硬的胳膊上的衣袖,用大衣齐颈脖盖住尸体。天色微微发亮,萨布罗夫弯下腰来,很清楚地看到朋友的脸。他把马斯连尼科夫军便服里的证件取出来放在自己的口袋里,又拧下勋章,这时他站起来问道:

  “谁有步枪?”

  “大伙都有。”

  “朝空中齐射,然后填土。我来发令。一!二!”萨布罗夫把自己的自动枪重又装上子弹,和大伙一同开枪。短促的齐射在凛冽的空气中鸣响着。

  “现在填土,”他转过身去背着坟墓,不愿看见一块块的水泥和砖头将要落在一小时他还不能想象竟会死去的人身上。他没有转过身去,但是他的背部能感到冰冷的碎砖怎样落到坟里,怎样越堆越高,声音越来越轻,因为砖块越来越多了。现在工兵已经用铲子在扒,把它们和地面弄平。

  萨布罗夫蹲下来,从口袋里模出记事簿,撕下一页,草草地写了几行:“马斯连尼科夫牺牲了,”他写道。“我留在这里。如果您同意,我认为让瓦宁连同营部也向前移到科纽科夫的房子里,离我近些,这样是适宜的。萨布罗夫。”

  他召来通信员,叫他把字条送给列米佐夫。

  “好,现在我们要作战,”萨布罗夫仍旧用原先的忧郁的声调说,在他的声调里含着准备脱眶而出的眼泪。“我们要在这里作战。”他并不是单独对着什么人,又说了一遍。“连长在这里吗?”他喊道。

  “在。”

  “我们走吧。在右翼的地基下面须要挖几个机枪巢。你的那些机枪都放在第一层吗?”

  “是的。”

  “那样会被他们炸毁的。须要挖在地基底下。”

  他们踏着水泥地走了几步。萨布罗夫突然站住。

  “等等。”

  这时寂静了一瞬间,我方和德方都没有射击。凛冽的西风穿过废墟吹来,随风送来一阵阵来自西方的炮声,听得很清楚。

  在离斯大林格勒50公里的中阿赫图巴,——遥远的炮声传不到那里,只开始有最初的关注进攻的传闻,——清晨,在一所临时做手术室的小屋里的担架上,躺着阿尼娅。已经给她做过一次手术,有一块很深的弹片却没有取出来。

  这几天她时而清醒,时而昏迷,此刻她一动不动地躺着,面色惨白,脸上没有一点血色。

  一切都准备停妥,只等那位同意做第二次手术的外科主任到来,现在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这次手术上。医生们在互相交谈。

  “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您以为她活得成吗?”一个年轻女医生问一个把白帽子一直压到眉心的上年纪的外科医生。

  “一般地说,是活不成的,可是到他手里也许能活,”外科医生说。“如果心脏受得了,就行。”

  门大开了,一个矮小墩实的人迈着迅速的脚步从小屋的隔壁半间走进来,带来一股冷风。他的手指粗大发红的手伸在前面,显然手已经用酒精擦过。在他的浓密的花白口髭下面,嘴角里夹着一支烟卷。

  “上手术台!”他对阿尼娅的担架那边看了看,吩咐说。“给我点上烟卷。”

  给他拿来了火柴,他把烟卷凑近火柴,抽了起来,两手仍旧伸在前面。

  “听说,”他一边走近手术台,一边说。

  “我军转取了总攻势,收复了卡拉奇,并且包围了斯大林格勒外围的德国人。话说完了。”

  他用双手做了断然的手势。“详细情形等手术后再说。把我的烟卷拿掉。开灯。”

  总进攻进行了两天两夜。在伏尔加河与顿河之间的顿河河套,在漆黑的11月之夜里,各个机械化军铿鸣着缓缓前进,汽车慢慢地开着,常常陷在雪里,桥梁被炸毁。村庄在起火,炮火和起火的火光在天边交织。道路上和田野中间,夜来冻成僵硬的尸体保是一个个黑色斑点。

  步兵把耳帽拉得低低的,用手挡着风在雷地行进,常常要陷在雪里。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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