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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迪亚爵士的影子-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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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日,一整天下来,他只在稿纸上写了个“那”字,就无以为继。他将稿纸递给我看。大字粗黑墨酣。“我花了七个小时才写下这个字。”他失神地微笑,满足地露齿而笑,像是在说,你看吧,他们是怎么害我的。他看来疯狂,却说自己悲哀心伤。问题出在他的房子。噪音,同时也是一种殴击。“那些贱货!”他也讨厌那些气味──煮饭的炊烟、腐坏的菜蔬、人身上的膻气,“谁也不洗澡。这里肥皂是不是很贵啊?”
过去,他即使是狂怒,还会带有一丝幽默,不过,今天他却无心说笑。他看来比平常衰老、愤怒、受挫、坐困愁城。
他说:“我得上床去歇歇。”
帕特以她温柔、颤栗、哀求的声音说道:“我们听说有一家旅馆……”
与少校一拍即合(1)
旅馆位于艾尔朵瑞特镇外,坐落在肯尼亚西部的高地上──白人高地,那时候,他们还是沿用这个旧名称呼:高原上一处茂林蓊郁的避难所。旅馆叫做“卡塔加山寨”,外人昵称其经营者“少校”而不名,此人以粗鲁闻名。他是个英国人,退休的陆军军官,桑德赫斯特受训出身,军旅生涯尽皆消磨在印度。当时,他已经年近七十,性格却更加草莽。乌干达四处都流传着关于他的轶闻故事,警告游客尽量避开卡塔加山寨。最近一则故事,我也跟维迪亚讲过,事关学校里一名女性教员,她在旅馆酒吧里,向少校点了一杯皮姆酒。少校说:“我们这里不卖那种滥货。现在,你给我滚。”随即要那个女人离开旅馆。仇恨女性可是少校粗鲁言行中一再重复的基调。
维迪亚曾经告诉过我,他痛恶人家活跃的性格。他讨厌丑角、喜剧演员、喋喋不休的多嘴人、自说自话的家伙、村子里的万事通,以及好开玩笑的草包,还有了无生趣的匹克威克式人物,那种人终其一生都耗在乡村俱乐部里头自言自语长篇大论。他自觉深受他们言行不一与蠢言妄语的侮辱。粗鄙的可笑言谈举止,更叫他沮丧消沉。然而,他喜欢我讲的少校故事,他反而欣赏他暴戾的判定。他特别指出,那个女的,正是个劣货。皮姆一号酒就是专门调给下流人喝的劣酒。
维迪亚说:“就像其他那些郊区鸡尾酒一样。”
我很担心。在我看来,少校就像那一类活跃人物,日后,不是跟维迪亚颉抗,就是害他情绪低落。他对我说过,他曾经在伦敦一家餐馆里头,跟人家抡拳干过架,就只是因为对方太放肆了。很难想像这个体形矮小的男人,被激发出肢体暴力的情状。不过,他从不撒谎,我也就相信他了。
我们三个人,维迪亚、帕特和我,一同前往卡塔加。车程遥远。先是从坎帕拉开往金佳的路上,两旁大片蔗田,路上歇停的蝴蝶厚如云堆,害得我们在依干轧附近弯道,差点打滑失控。接着金佳镇上,轧棉厂,以及欧文瀑布──尼罗河的源头──还有吐鲁鲁外围的锥形山丘,传说中栖息着一只危险的花豹。快到肯尼亚边界与海关哨站时,我们也开到了铺面道路的尽头。眼前还有八十英里路尘与土,路上,出了邦果玛,只有几家印度人开的店铺,与一家脚踏车修理店,我们看到六七个裸体男孩,身上涂着白粉,在路边奔跑,用非洲人的话说,刚刚“舞”过,意即,他们刚刚才加入割礼仪式。他们的白脸犹如鬼魅。再往前走,见到一块警示牌上写着:“注意落石”,维迪亚自顾自地喃喃念着这四个字,喜爱牌子上警语之精练。
我们离开艾尔朵瑞特,以及镇上惟一的加油站之后,沿着狭窄的红色黏土路,继续北上,经过玉米田,跟着木制箭矢状的招牌,上面写着“卡塔加山寨”。午后不久,我们就到达地头了。四下完全寂静,一副早已荒弃的样子:没有房客、没车,只有几只轻快掠过的飞鸟,几个奇库育族园丁在整理花床。旅馆仅一层楼,农舍改建,侧翼添加几个面向花园的单人房。
“哈?”我说,“嗨——”
无人响应。进门接待处架子上,陈列了一些印度艺术品──贝那里斯的铜器、雕刻象牙、墙上挂饰、几个篮子──还有一些英国乡村俱乐部常见的老旧玩意儿:黄铜制的骑马用具,白铁大啤酒杯,失去光泽的奖杯,褪色的老照片上、钓客七手八脚地扶正获奖的大尾渔获,狩猎时吹响的号角,彩带,还有那种刻着沟纹的玻璃杯子充作的细高啤酒杯。四处嵌着瞪羚、大羚与剑羚的成对叉角。一面墙上挂着斑马及肩头像,地板上摊着一张斑马皮。让人印象最感不祥的装饰,是一张占据了整个墙面,一大幅密布灰尘的老虎皮,虎皮伸展四肢,仿佛张口虎啸之际,硬生生给人截断,剜出肝胆腹肠。
叫人铃搁在皮革封面上盖有金色大章的住房记录簿与记录本子上头,我摇了一摇,叮当作响,一个粗犷的高个子男人,应声大步跨出后面的办公室。姿态佝偻,神色不善。一头白发,长年烟枪一张,皱纹深陷的脸,手指间还夹着一根袅袅生烟的烟屁股。错不了,那就是少校,他看来老大不悦,典型的英国式不耐烦,意味着“天下没有新鲜事,别想唬我”。他两眼困惑,流露方遭惊扰的不耐,他伸出下巴指了指我们,说道:“来了,干嘛?”
维迪亚说:“我们刚从乌干达开车到这里。”
“路难走得要命。不过,我们也有不少从那边过来的客人。”
“我们过来是想对你的旅馆多了解一些,”维迪亚接着说,“我们想在这里用午餐,顺便四处走走看看。”
少校说:“给我一点时间准备。去花园里走走瞧瞧。可以入座的时候,我就会来叫你的。你叫什么名字?”
“奈波尔。”
“你是那位作家吗?”
好个充满灵感的响应。天国之门开启。号角齐鸣,群鸽升空飞翔,所有的马莱卡,黑色的天使一同唱诗,肯尼亚西部天空中爆出欢悦的歌声。
“是的,”维迪亚说着,满意欢喜地结结巴巴起来,“是的,是的,是的,是的。”
现在他到家了,欢迎归来,轻松自在,如鱼得水,在一位读者面前,我从来没见到他如此欢喜过。
与少校一拍即合(2)
“我能为你效劳吗?”
少校还得再重复他的问题一遍。他在跟我说话。我矮身趋近那张虎皮,感觉忸怩不安,一面也诧异,你怎能宰杀一只如此庞然巨兽,还不会留下戳痕与疤记。
“我是跟他们一起来的,”我说,“我在找这玩意儿上面的弹孔。”
“你找不到的,”少校说,“我一枪射进它眼睛里。”
老虎的玻璃眼珠,好比殉教烈士般瞪着这个房间,以及一屋子荒唐可笑的古玩珍品。
少校问道:“你怎么找到我们这里的?”
维迪亚说:“我有我的消息通道。”
我们在餐厅吃午餐时,由于我们是惟一的食客,少校也款待得相当殷勤。他说生意惨淡,打算要卖掉这个地方。他开朗轻松,却也冷静自持,犹如身处后卫战中,竭力维护旧有优势,然而也准备弃城投降了。他拔开一瓶葡萄酒的软木塞,说道:“这是一瓶澳洲白酒。”
维迪亚说:“可这酒非常非常好哇。”他一边咂唇品味,一边研究瓶身上的卷标。
“尝尝你们汤里的雪莉酱汁。约书亚一会儿就给你们上主菜。”少校言毕,就跨着大步离去。
帕特开始哭了。她悲悲切切地啜泣,说她吃不下。她说,只要一想到这旅馆不久就要关门了:所有的花朵,所有的秩序和整洁,所有的希望。而他们就要关门大吉了。
“喔,我的天哪,维迪亚,你看,”她指着一名侍者说:“他那双可怜的鞋子。”
那双鞋子看来确实挺悲惨的。鞋面破烂,鞋带阙如,后帮坍垮,鞋舌逸失,鞋跟磨损。这双鞋似乎体现了饱受折磨酷刑的两只脚丫子。那双鞋子的光景,迫使帕特再度饮泣。每次,她一看到那人穿着那双鞋子,她就泪眼汪汪。我忍着没告诉她,这种鞋子在非洲,都是辗转了第二、第三手的旧鞋。习于赤脚的非洲人,很少能找到合适的鞋子,贴合他们的天足脚型;而那双烂鞋,正像他们身上穿的破烂衬衫与短裤一样,都是象征大过实质意义的。
“别难过了,帕芝,”维迪亚说,“他不会有事的。他可以回到他的村落。他可以吃香蕉,拍他的邦戈鼓。他会开心得要命。”
稍后,少校说道,印度独立之后,他跟着一些印籍英国人来到东非。当时,肯尼亚因为气候宜人,成为他们首选之地。坦桑尼亚则被视为恶地,难以开垦,到处都是非洲共产党。乌干达乌鸦鸦,几个分崩离析的王国,再加上路况恶劣。总而言之,少校是极不情愿地来到这里。他喜欢印度。非洲普普通通啦,只是非洲人往往让他光火。他的斯瓦希里语只是一连串严格的规矩与命令,而我在他身上,看到相当严厉,甚至跋扈的部分,无情的冷酷,挑衅的愤世嫉俗。他具体呈现殖民开拓者的严酷性格中最糟糕的一面,以及军官成伙时厌恶女性的袍泽关系。
少校毫不理会帕特的泪水,他打从一见面就嫌恶她,稍后,他更对着我模仿她的言行──拙劣,夸张的模仿,只流露出某种怨忿。对他而言,她就是个“哔哔”(bibi,斯瓦希里语“太太、祖母”),一个“孟沙希布”(memsahib,斯瓦希里语“淑女”),整天哭哭啼啼发牢骚的家伙,可是,看在维迪亚份上,他对她还算礼遇。维迪亚用“娈童”来形容少校。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字眼。维迪亚说,英国的妓女就是这么讲的,这话听来怪异,出处更启人疑窦。喔,那些野鸡是这么说的,不是吗?我就这么以为,少校是个同性恋。维迪亚更爱讲的字眼“搞屁眼的”,倒不曾在卡塔加山寨说过。
他们谈到印度:美丽的旁遮普穆斯林、凶残的锡克族、北方邦的平原、山中避暑胜地的英国风味、浦纳俱乐部的马球比赛。少校曾经驻防各地。他跟维迪亚说:“我可以跟你讲些很棒的故事。我敢说,以后你写书一定用得上。”
“不,轮不到我,”维迪亚说,“你一定要自己动笔写。”
多年来,我总是听他向那些有意提供故事,充作写作材料的人这么劝告着。他写不来他们的故事,只有他们自己才写得来。而当他们抗议,说自己没法子写的时候,维迪亚会说:“如果你的故事有你讲的那么好,你就会写了。”
少校自己也爱读书,同时还挺钦慕维迪亚写的《幽黯国度》一书。我们到达不久,我看他在读格雷安·葛林的《喜剧演员》,这本书当时才刚刚在英国出版上市。
我说:“你觉得这本书怎么样?”
“书中人物不是叫史密斯,就叫琼斯或布朗的。一点看头也没有。我该觉得这本书怎么样?”
他说,他不喜欢美国人。他一点也不保留对我的不屑。我在取用雪莉酱汁时,样子有些娘娘腔。他高喊着:“北佬!”接着讲了一堆又长、又叫人难以置信的故事。有一次,少校说道,他奉命出差到美国,在军官俱乐部里点了一盘火腿切片。一位同桌的美国军官,竟然不请自发地舀了一勺橘子酱,倒在火腿上面,还对他说:“这样子,火腿吃起来就好吃多了。”──少校恶意怪腔怪调地模仿对方的发音。
“该死的北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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