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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的身材，小腹有点下垂。他走到台口中间，向台下鼓掌的人招手，微笑；不过由于过厚的嘴唇，和一副深度的近视眼镜，使他微笑时仍然显得有点表情呆滞。
　　台下响起了口号声：〃向中央'文革'首长学习！〃〃向中央'文革'首长致敬！〃台上的首长也挥动手里的语录本喊：〃向同志们学习！致敬！〃
　　在〃文化大革命〃的最初两三年，这样的首长接见数不清共有多少次，许多群众组织热衷于编印这类接见时的首长讲话记录，动辄就是几厚册。如果说时间像全速前进的火车，那么这些首长中的大多数就像铁路旁的电线杆，火车往前开，他们就一个一个地往后倒，从首长变成了〃黑干将〃、〃小爬虫〃、〃变色龙〃等等，使某一组织最后汇编的首长讲话记录只剩下不厚的一本．不过事在当时，首长就是首长，首长的话自有权威的力量。
　　〃现在请中央'文革'首长做指示！〃任立夫高声宣布。话音一落，又响起一片掌声。
　　首长极有风度地走到话筒前，在掌声将息的时候，谦逊地摆了摆手：
　　〃不要欢迎了嘛！我今天来，是特意来看看同志们的，本来不想讲什么，可是你们的军代表给我来了个突然袭击，非要我讲一讲。恭敬不如从命，就讲几句吧。不过我还是要把军代表的话更正一下：我不是什么首长，也不是做什么指示。今天我是来向大家学习的，向你们学习的嘛！我和大家一样，是来学习的，共同学习毛泽东思想嘛！你们不要把我当成什么首长，我是个小小老百姓嘛！〃
　　听上去像个诙谐的玩笑，会场当中也的确有轻轻的笑声。
　　然而这轻松的气氛转瞬即逝。有些人笑着的嘴还没来得及合拢或者放平，〃小小老百姓〃已经说出了那一言九鼎的决定。他没拿讲稿，但语言完全是书面体的，像在背诵，而且速度很慢，显然为的是让人记录下来。应该说，康平〃红旗〃发回去的记录，基本上一字不差。
　　〃小小老百姓〃或〃首长〃的话，经过扩音器的扩大，在小礼堂里轰隆轰隆地震荡着，使坐在台下静听的几百人，有人狂喜，有人沮丧，有人愤懑，有人惊愕。当然，也有人反应平淡；这主要是坐在中间一溜的局外人。
　　项光的反应看上去和他邻近的那些局外人差不多。他的脸上是那种全无表情的表情。开始他的心基本上是平稳的，因为事情都在意料之中，何况不管发生怎样的风暴，他都可以在任立夫的庇护下安然度过。他甚至感到庆幸，因为这对于他今后去做他真正想做的事是有利的。可是，会场两侧的反应越来越形成强烈的反差，仿佛地壳发生了剧烈变动，一侧正在升高，一侧正在下陷，使他的心理也开始倾斜。当掌声欢送讲完话的首长归位就坐时，他的目光落在赵反的背影上。他只能看到一个后脑勺和多半个后肩膀。这后脑勺和肩膀全都凝然不动，显得从容镇定，一无所惧。
　　〃这个人的生命只剩下不多一点时间了。对这一点，他比别人知道得更清楚……〃
　　项光痛苦地想。仿佛是一股灵感从胸臆间迸射出去形成的一段文字，又由一个什么人在他的耳边低声朗读。刹那之间，内在与外在，主体与客体，似乎发生了一个错位互换的奇妙过程，臆想中赵反的可能有的感觉，竞变成了他自己的真实的体验。
　　〃我不是英雄好汉。我知道任何历史上都不会留下我的姓名，不管是'钱洪运'还是'赵反'。这种姓名从来是不写进历史的。但我不想逃避命运的裁决，尽管命运从来都是不公正的。
　　我惟一的愿望就是从容镇定地迎接这个裁决，让人们看到我对我做过的一切，不管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都是担责任的。有人会告诉你们，赵反甘愿一死以谢天下！〃
　　扩音器又在轰隆轰隆地响着。这一回是在宣读死刑判决书了。性质极其恶劣……后果极其严重……不杀不足以平民愤……那凝然不动的后脑勺和后肩膀照旧凝然不动。直到四名公安人员从前后两头向他走去，他才从容地站了起来，向旁边的人点头道着〃劳驾〃，侧身从人们前面挤着走出来，稳稳当当地站在通道上。
　　与此同时，项光也站了起来，也一面道着〃劳驾〃开始往右边挤过去。会场已经有些骚动起来，没有人再注意项光。以左边为主，响起了接二连三的口号声：〃坚决拥护中央英明决定！〃〃严厉镇压一切反革命分子！〃无产阶级专政万岁！〃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
　　然而，坐在台上的任立夫却看到了项光的举动（事实上他随时都在留意着项光），而且准确地猜出，如果不赶紧采取措施，接着还会发生什么。他急忙向身边的端木雄低声吩咐了几句，端木雄便飞快地钻进了后台。
　　当五花大绑的赵反正被推搡着朝小礼堂门口走去时，项光已经挤到了通道上。他抢上几步，迎面挡住了去路，并且打开手臂一横，发出一声高叫：
　　〃等一下！〃
　　几百人都被这意想不到的场面惊呆了，会场里顿时鸦雀无声。就连那见过大世面的大首长，也从厚厚的眼镜片后面鼓起眼睛，不明究竟地望着礼堂门口出现的意外事件，不过由于视力不佳，到底没看清怎么回事。
　　这时项光已经绕过赵反和押着他的公安人员，迈着平稳的步子朝讲台走去。几百人瞪大眼睛看着他那单薄瘦削的身形，几百人屏住呼吸听着他脚上的翻毛皮鞋在水泥通道上敲出的笃笃声。
　　他本来想走到台脚前，甚至想最好能一直走到台上去。可是他刚走到一半，突然发现有两名战士从后台角门进了会场，快步向他走来。他急忙站住，把长锥子一般的目光射向那一对瓶子底般的眼镜片，提高了声音问：
　　〃请问首长，在我们这个无产阶级专政的社会主义国家里，究竞要不要社会主义法制？在对一个公民做出判决之前，要不要先……〃
　　啪！一件什么硬东西重重地拍在了长桌上。任立夫拍案而起，打断了项光的话，大声喝道；
　　〃来人！把这个扰乱会场的家伙给我抓起来！捂上他的嘴，不许他胡说八道！〃
　　任立夫的面前放着主持会议用的话筒，他的喊声通过扩音器在礼堂里轰隆轰隆地响着，足以淹没项光的声音，至少使台上的首长无法听清。他没有再住下多说，是因为那两名战士已经迅速而完满地执行了他的指示。在赵反被推搡着押出去以后，项光也被连拉带扯地拽了出去。他不像赵反。他奋力挣扎着，因而那两名受过训练的战士不得不给他吃了几下苦头。可是他仍然不肯就范，还是拼命挣扎。毕竟当兵时也学了一点手脚，在刚出礼堂门口时，他居然挣脱了左手，又借这只手把嘴暂时解放出来，拼足最大的力气，扭头向礼堂里喊道；
　　〃你们草菅……〃
　　只喊出四个字，他的嘴又被捂上了，左手也重新被反剪到背后。这时，就在他前面不远，两辆开道的挎斗摩托吼叫着开出去，紧接着一辆车身漆得惨白的方棚汽车扬着灰尘疾驶而过，留下一串叮当的铃声，和凄厉的警报器的怪叫。车开过去以后，项光看到方棚后面，倚着两扇对开的车门，画有一个血红的十字。
　　这是送赵反去执行死刑的。
　　在本书的下一部《凄风苦雨》里，赵反的骨灰盒将和他过去的〃战友们〃一起回到康平。骨灰盒冷冷清清地放在站台上，谁都不愿也不敢对它表示出任何关心。一个女人从人群中冲出来，扑倒在骨灰盒上，放声大哭。谁都不敢也不愿去劝她。一声枪响，哭声停止，一缕细细的血从她的太阳穴间缓缓流出。她的右手握着曾属于赵反但从未用过的五四手枪。左手握着一个纸团．上面写着；赵反是好汉！
　　愿以身许之，以命随之！
　　光明磊落骆彤珍
　　（第一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