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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唱片-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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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上学,她卖身体器官,先割掉了胃,又卖掉了肺。她就死在那场手术中。那年,我的家乡下了一场肉雨。”  他摘下老花镜,激动地擦着,她夺过他的花镜,为他擦着他的眼镜和滴滴老泪,手里流着自己的泪水。  叶小歌从远处走来,看见他的祖父和萧小红满眼泪水,故意和祖父开玩笑调节气氛,“又在痛说家史?”


第20节 又一场轮回


叶小歌睡着以后,她看着落地窗前的一轮朗月,有一种到院子里悠然踱步的冲动,她套上一条裹身的白色长裙,溜出了小院。  她刚走出去,就被彻骨的寒冷抽缩回来,她连忙裹上叶小歌送她的白色水貂皮大衣,和白色水獭帽,又迫不及待地奔进寒夜。  她沿着长廊,看着这里的亭台。叶小歌说,几百年前,建这座王府的宰相就因为建了这栋王府,以穷奢极欲的罪名被抄家问斩。从此,每个朝代有幸搬进这座王府的,都是皇帝最赏识的亲兄弟。皇帝明明下旨这座王府可以世袭,却没有一个皇亲能够把这个王府传给子孙,不是生前被抄斩,就是死后全家被扫地出门。这里再美,谁也待不了多久。不住进来,离大祸临头还远点。  她看见了那时的场面。大兵压境,几百人都被捂在这里,谁也跑不掉。怕被轮奸的,自己悬梁自尽。怕被阉割的,自己喝了毒酒。死到临头时,谁也搞不清是什么罪名,只能把罪名栽到这个王府上。  新贵乔迁进来,一时多少繁荣。刚刚弹冠相庆,就成了滔天大罪的罪魁祸首。又一场轮回。  从判官到犯人,从富人到穷人,从亲人到仇人,从善人到恶人,从情人到杀手,从豪杰到奴隶,从哲人到疯子,向来就没有一道鸿沟。在同一个世界上,人一次次转世。今生是王子,不到来世,就成了乞丐。  突然,她听见一片笑声。她冲着亮灯的轩宇走去。她看见跟在后面的人投来巨大的影子。  她看着这栋轩宇的双匾,“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横匾,“山水轩”。  她神往这里的笑声,她上了台阶,警卫挡住了她。她还没有想出进去的理由,里面的人打开了门。  一直跟在她后面的人上前和开门的人耳语,开门的人连忙回去禀报,突然走出一位和叶小歌酷似的男人,只是比叶小歌年长两轮。他神采奕奕,目光炯炯,气氛祥和,“我是小歌的父亲。”  她惊喜地说,“我听见笑声,就被吸引来了。”  他笑着打量着她,“既然来了,就进来见见我的朋友。”  她走进山水轩,里面围坐着几位她在电视里常常看到的元老。他对他们骄傲地介绍,“这是我儿子的未婚妻。”  这些人当时全部站了起来,鼓掌欢迎。她还从来没有被人鼓掌欢迎过,这里热烈的气氛使她的体温升高,她摘下白獭帽,脱下貂皮大衣,摇曳着白色拖地长裙,坐在叶父身边。  一个人打破了沉默,问,“你是舞蹈家?”  她说,“隐士。”  叶父说,“这里都是隐士。”  一位隐士说,“你看上去像个诗人。”  她自豪地说,“我就是诗人。孤云野鹤,云游四方。”  隐士说,“从唐朝开始,考状元也要考诗。中国就是诗歌民族。”  只要谈到诗就好像谈到她的生辰,她兴致勃勃地说,“那我们一起对诗?”  他们反应热烈,异口同声,“好呵!”  她只要和六十岁以上的人在一起,就无比开心,开心到人人都是她的亲人,她压抑不住这种亲切感,“对诗可要对酒。”  他们兴奋地说,“好哇,我们提前喝你的喜酒。”  叶父不敢相信她的人气,示意上酒。打开陈年老酒,闻着酒香,叶父笑着说,“你来给每一位伯父斟酒。”  她起身为每位斟酒。一位隐士喝了一口,借着酒劲对她赞不绝口,“你的儿子可真有眼福。”  叶父举杯致谢,“喜筵,一定要来呵。”  听到叶父对她默许,已经把喜帖发出去,她滴酒未沾,已经醉得腾云驾雾。她端起酒杯,说,“对诗,是为了抒发情怀,今天我们每个人都狂草一首自己终生最喜欢的诗,好不好?”  笔墨纸砚贡上后,一位隐士毕竟是统帅千军万马的将军,率先狂草。他的怀素醉草,骤雨旋风,声势满堂。擒纵自如,如老将金戈铁马,驰骋沙场,所向披靡,气势如暴风骤雨,万马奔腾,更似海面飓风,骤起波澜壮阔。飞动圆转,随手万变。法度具备,无法则法。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  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  月有阴晴圆缺  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  千里共婵娟  一位隐士一定想起了他的过世的亲人,借酒伤怀,悬腕悲壮。他的颜体,圆劲方峻,雄浑壮美,气势磅礴,笔笔如同巅峰,字字如同泰山。  十年生死两茫茫  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  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  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  明月夜,短松冈  一位隐士想起他的一生,一气呵成,气脉流畅。他的王羲之连绵草,婉约豪放,酣畅淋漓,笔势委婉含蓄,遒美健秀,飘若游云,矫若惊蛇,龙跳天门,虎卧凤阁。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今夕是何夕,共此灯烛光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  访旧半成鬼,惊呼热中肠  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叶父毕竟是这里的少壮派,落笔激昂,一泻千里。他的张旭狂草,疾风骤雨,倜傥闳达,恣性颠逸,不修边幅,卓然不群,潇洒磊落,变幻莫测,旁若无人,如醉如痴,左弛右骛。逸势奇伏,连绵萦绕。纵情于酒,寓情于书。骏马奔腾,落霞缭绕。牵云掣电,壮士拔剑。  滚滚长江东逝水  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  青山依旧在  几度夕阳红  他问她,“诗人,哪首诗是这首诗的演绎?”  在颠张醉素的气氛里,她饱蘸浓墨,念奴娇从天而降。她的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的毛体狂草让全场激情沸腾。行行逶迤,篇篇恣肆,豪放不羁,标榜气势。无拘无束,张扬个性。落纸云烟,自我立法。龙腾虎跃,狂放自由。雄逸气象,是为天纵。如暴风骤雨之奔来,如江河汹涌而奔下。急雨旋风之势,如有神助,气势如虹。  大江东去,浪淘尽  千古风流人物  故垒西边,人道是  三国周郎赤壁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  卷起千堆雪  江山如画  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  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  羽扇纶巾,谈笑间  樯栌灰飞烟灭  故国神游  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人生如梦  一樽还酹江月  酒宴一直狂醉到天明。谁也不愿离去,谁也不忍离去。她和这些隐士在一起,仿佛秉烛夜游,穿过了一座又一座岩洞。


第21节 心惊肉跳


回到房间,叶小歌还在大睡。  她坐在叶小歌的办公桌前,看见玻璃板下压着几个明星的特写。  她看见书架上摆着一摞相册,她轻手轻脚地拿下来。每一个相册都是不同的明星。她们惊艳得耀眼。从这些影集里,她看见他的过去。  她把影集放回书架。她突然胃酸得厉害。她看过医书,怀孕的女人只有在四十五天后才有剧烈反应。她还差20天,怎么就这样恶心。她只想呕吐,可什么也吐不出来。万一?不是万一。可能性像夜晚会不会黑暗一样。  从什么时刻起,她就开始这样心惊肉跳的生活。每一次火红的潮水流淌起来,她都狂喜狂奔狂飙。这种可喜而又可怜的欢笑像一串珍珠贯穿她的生活。每到日期不准,她就恐惧,这种恐惧几乎吞噬掉她。她变得莫名其妙地烦躁,她变得忧郁、思想狭窄。她离死亡只有一步。  她浑身乏力,这回全完了,这一关闯不过去了。  她急不可待地走出他的小院,她必须呼吸新鲜空气。这些影集里的空气让她窒息。她独自走在玉兰树林里。云彩淡漠得像人与人之间的眼神。今天温度回升。冬天里的春天。甬道两边,冒出茸毛般绿色的花边。树叶茂密的玉兰花溅下疏朗的阳光。绿阴里,散发着新生的翠鸟的呼吸。偶尔,阳光闪着宝石般的色泽,一缕缕洒在她的脸上。  她突然看见叶小歌的祖父在远处打太极,他也看见了她,招手让她过去。她迎着晨光走向他。  两人总是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他们在很久以前,曾经一起穿过一望无际的草地。  他把她请到自己的客厅里,从壁柜里拿出一盒子发黄的照片。这些照片上的每个人,都已经化成灰烬。这些人都是他的亲友。她凝视着每一双眼睛,虽然他们在她出生前就已经离世,可她绝对在哪里见过他们。  他说,“我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总是怀旧,怀念年轻时的生死之交。见到你,就什么都想告诉你,你真的爱听一个老人的回忆吗?”  她说,“我正在写《久经沧海》,写的是战国时代。我常常和楚王边对弈边探讨半壁河山。”  “你?”他不禁笑了起来,“看不出你这么幽默。”  “真的,我觉得我经历了人生最深的痛怆。〃  “是吗?你的痛怆能和这位将军比吗?〃他指着一张照片,“他七十岁那年,被关押在囚室里,最后一夜,他几次痛哭失声,比两千年前江边自刎的将军还悲愤。〃  她对着照片感慨,“一个将军末路时,想做一个农民,为时已晚。一旦进入政坛,就不能全身而退。在政坛上耿直,无异自我埋下定时炸弹。你死我活的政治风云,不过是一场场人际报复。不会妥协,就是向空中发射死亡信号弹。如果不记得挡过谁的路,脑袋掉了,都不知怎么掉的。〃  他指着另一张照片,“这位将军肋骨都被打折。他在囚室里沉默了九百天,沉默到喉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她看着照片,一声哀叹,“为了让你知道人性不是什么人能随便用的字眼,你被架到老虎凳上,只要你再提,就在你绑着的腿下,再加一块砖。既然你动不动就谈天理,就把你的脸按在开水里,在满脸燎泡时,让你在镜子里照照下场。一旦丧失了人性,人性反而是罪行。活过来的人,从不爱旧事重提。即使当事人,都省略了历史。这段历史,谁也不能提。总是提起的人,会被人怀疑。这段历史,连罪人都忘记了,只有精神病院的病人,声讨自己。〃  他诧异地看着她,“你一个小姑娘,怎么对历史这么通达?〃  她说,“因为我的父亲是 ‘上官仪’。〃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听着她说,“他仅仅碰错一次酒杯,就上了一网打尽的黑名单。在月高风黑的深夜,被抄家逮捕,在轮番酷刑审问之后,他终于胡乱招认。如果饶过一死,他只有认罪。为了生存,这些忧忧患患的文人,在自己没有的罪证上按上手印,虔诚地签上自己的名字。这也是最后一次签字,因为罪证再也不能推翻。他和这些似曾相识的友人,这个不知名称的团伙,一同上了断头台。〃  他不敢确定她说的是历史,还是家史。她沉迷在这些照片里,对着照片自言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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