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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琴 作者:刘醒龙-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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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学后,笛子声又晌了起来。老曲子。《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张英才站在一旁用脚打着拍子,还是压不着那节奏,那旋律慢得别扭,他有点不明白这两支笛子是如何配合得这么好。后来,他干脆就着这旋律朗诵起李子的作文来。他的普通话很好,在这样的傍晚里又特别来情绪,一下子就将孙四海的眼泪弄了出来。降了国旗,张英才拦住邓有梅问:“邓校长,李子的这篇作文你认为写得怎么样?”邓有梅眨眨眼答:“首先是你朗诵得好,作文嘛不大好说,你说呢,孙主任?”孙四海一点不回避:“只说一个字:好!”邓有梅逼了一句:“好在哪里?”孙四海答:“有真情实感。”余校长这时踱过来说:“孙主任,我看你那块茯苓地的排水沟还是不行,如果雨大一点就危险了。”孙四海说:“底下太硬了,挖不动,我打算叫几个学生家长来帮忙挖一天。”余校长说:“也好,我那块地的红芋长得不好,干脆提前挖了,让学生们尝个新鲜。家长们来了,叫他们顺带着把这事做了。”又说:“邓校长,你家有什么事没有?免得再叫家长来第二次。”邓有梅:“我没事要别人干。我说过,我们又不是旧社会教私熟的先生——”话没说完,孙四海扭头走了,一边走一边狠狠甩笛子里面的口水。
  李子回家去了,放学时垸里有人路过学校顺路带她回去的,在平时,都是孙四海送她。张英才蹲在灶后烧火,几次想和孙四海说话,但见他满脸的阴气就忍住了。直到吃饭,两人都没开口。一顿饭快默默地吃完了,油灯火舌一跳,余校长的小儿子钻进门来:“孙主任、张老师,我妈头痛得要死,我父问你们有止痛的药没有,有就借几粒。”孙四海说:“我没有,志儿。”张英才忙说:“志儿,我有,我给你拿去。”临出门,他回头说:“孙四海,你像个男人。”回到屋里,他将预防万一的一小瓶止痛药,全部给了志儿。
  夜里,张英才无事可干,又弄起了凤凰琴。偶然地,他觉得有些异样,琴盒上写的赠别明爱芬同志存念与1981年8月这两排字之间,有几个什么字被别人用小刀刮去了。刮得一点墨迹也没剩,留下一片刀痕。
  外面的月亮很好,他把凤凰琴搬到月亮地里,试着弹了几下。弹不好,月光昏昏的,看不见琴键上的音阶。他好不扫兴,就用钢笔帽猛地拨动琴弦,发出一阵阵刺耳的和声。忽然间余校长屋里有女人发出一声尖叫,宿在余校长屋里的学生惊慌地哭起来。张英才急步过去,大门闩得死死的,敲不开,他就叫:“余校长!余校长!有事么?要人帮忙么?”余校长在屋里答:“没事,你去睡吧!”他趴在门缝里,听到里面余校长的老婆在低声抽泣着,那情形是安静下来了。他想了想就绕到屋后,隔着窗户对屋里的学生们说:“别害怕,我是张老师,在替你们守着窗户呢!”刚说完,山坡上亮起了两对绿色的小灯笼,他死死忍住没有惊叫,下一点不敢迟疑,飞快地逃回自己屋里。
  进屋后,才记起将凤凰琴忘在外面,还忘了解小便。他不敢开门出去,在后墙根上找了个洞,哗哗啦啦将身子放干净了,就去床上捉蚊子睡觉。凤凰琴在外面过一夜,明早再拿不要紧。
  捉完蚊子,再看几页小说,困意就上来了,这是昨夜没睡好的缘故。他本打算吹灭灯,嘬起嘴巴,又变了主意,从蚊帐里伸出一只手,将煤油灯拧小了。一阵风从窗口吹进来,手臂凉丝丝的。他想父母这时一定还在乘凉,大山杪子上就只有一宗好处,再热的天也热不着。
  虽然困,心里总像有事搁着睡不稳。迷迷糊糊中,听到窗口有动静,一睁眼睛,看到一只枯瘦的白手,正在窗前的桌子上晃动着要抓什么。张英才身上的汗毛一根根都竖起几寸高,枕边什么东西也没有,只有一本小说集,他抓起来隔着蚊帐朝那只手砸去,同时大叫一声:“抓鬼呀!”那只手哆嗦了一下,跟着就有人说话:“张老师别怕,是我,老余呀。见你灯没熄,想帮你吹熄。睡着了点灯,浪费油,又怕引起火灾。”末了补一句:“学生们交点学杂费不容易呀!”一听是余校长,张英才就没好气了:“这大年纪了,做事还这么鬼鬼祟祟的,叫我一声不就行了!”余校长理拙地应道:“我怕耽误了你的瞌睡。”
  这事过去不一会儿,张英才刚寻到旧梦,余校长又在窗前闹起来,叫得有些急:“张老师,赶快起来帮我一把。”张英才躁了:“你家水井起火了还是怎么的?”余校长说:
  “不是的,志儿他妈不行了,我一个人动不了手。”张英才赶忙一骨碌地爬起来,跟着余校长进了他老婆的房。前脚还没往里迈,后脚就在往后撤。明爱芬光着半个上身,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满屋一股恶心的粪臭。余校长在里面说:“张老师,实在无法,就委屈你一回!”张英才看看无奈何了,只有进去。
  一看明爱芬只有出气没有进气,脸上憋得像只紫茄子。余校长分析一定是吞了什么东西憋在喉咙里,并简要地数了她以前吞过瓦片、石子和小砖头等东西,张英才心里一动,脸上发愣,想这女人命真大,自杀几多次仍还活着。余校长和他简单地商量了一下,决定由一个人扶着明爱芬,另一个人用手拍她的背,看看能不能让她吐出什么东西来。明爱芬大小便失禁身上脏得很,余校长自己习惯了,就上去扶,露出背心让张英才拍。张英才不敢用力,拍了几下没效果,余校长就叫他在床沿上练练,连连拍几下余校长不满意,要他再用力些。他心一横,想着这是下谁的黑手,一掌下去,打得床一晃。余校长说:“就这样。非得这样才出得来。”张英才看准那地方猛地一巴掌下去,只见明爱芬颈一梗,哇地吐出一只小瓶子来。正是刚天黑时,志儿去借药,张英才给他的那一只。余校长将明爱芬安顿好,看着她睡过去。明爱芬喉咙一咕咙,说了一句梦话:“死了我也要转正。”
  出得屋来,余校长将志儿从学生们睡的那间屋里,一把提到堂屋,朝屁股上打了几巴掌,骂他多大了还不开窍,又将不该给的东西给他妈。志儿不哭,全身缩成一团。张英才上去讨保,余校长才将他送回床上,并对那些吓醒了的学生说:“没事,明老师又闹病了,大家安心睡吧;明天还要起早升国旗呢!”
  送他回屋的路上,两人站在月亮地里说了一会儿话,余校长解释,他家过去发生这类事,从不请别人邦忙,现在一身的风湿,使不上劲才求他。张英才很奇怪,怎么过去不叫孙四海帮一帮,余校长说自己天黑以后从不去孙四海屋里,怕碰见不方便的事。说了之后又声明,孙四海是少有的好人。张英才请他放心,孙四海的事就是自己的事,任谁也不告诉。张英才又追问邓有梅为人怎么样,余校长表态说这个人其实也是不错的一个。张英才于是说:“你果真是和事佬一个。”余校长问:“谁告诉你的!”张英才供出是邓有梅,余校长听了反而高兴起来道:“我怕他会对我有很大意见呢!”
  张英才抓住机会问:“那凤凰琴是谁送你爱人明老师的?”余校长反问:“你问这个干什么?”张英才道:“问问就问问呗!”余校长叹口气:“我也想查出来呢,可明老师她死不说明。”张英才不信:“你俩一个学校里住这久,还不知道?”余校长说:“我比她来得晚,最早是她和你舅舅万站长两个。之前,我在部队当兵。”
  张英才有些信这话,分手后,他顺便将凤凰琴拣进屋。到灯下一看,凤凰琴琴弦被谁齐齐地剪断了。
  天刚现亮,就有人来敲门。张英才以为是余校长叫他起来升国旗,开开门,门口站的是怯生生的叶碧秋。叶碧秋说:“张老师,我父来了。”这才看见旁边站着一个模样很沧桑的男人。叶碧秋的父亲很恭敬地道:“张老师,我来打扰了。”张英才忙说:“剥削你的劳动力,真不好意思。”叶碧秋的父亲紧忙答:“张老师你莫这样说,烂泥巴搭个灶最多只能用个十年八载,你教伢儿一个字,可是能受用世世代代的。”张英才不解:“能用一辈子就不错了,哪能用世世代代的?”叶碧秋的父亲说:“过几年,她找了婆家,结婚生孩子后,就可以传到下一代,认的字不像公家发的这票那证,不会过期的。”张英才听了心里一动:“你这孩子聪明,婚姻的事别处理早了,让她多发展几年。”叶碧秋的父亲说:“我是准备响应号召,让她搞好计划生育的。”
  听出这话是言不由衷的。叶碧秋的父亲放下工具,也不歇,在地上画了一个圈,就开始搭起灶来。他本来在别处做屋,将人家的事搁一天,先赶到这儿来,到外面两支笛子吹奏国歌时,灶已搭到齐腰高。张英才忽然想起自己还没有备着锅。他问孙四海哪里有锅卖,邓有梅一旁听着接腔应了,说自己家里有口锅闲着没用,给他拿来就是。到上课时,邓有梅果然顶着一口黑锅来了。张英才只有谢过并收下。
  大约是在上午十点钟左右,张英才从窗户里看到山路上走来了父亲。父亲给他带来了一封信和一罐头瓶猪油,还有一瓷缸腌菜。他对父亲说:“正愁没有油炒菜,你就送来了及时雨。”父亲说:“我还以为学校有食堂,带点油来打算让你拌菜吃。”他问:“妈的身体好么?”父亲说:“她呀,三五年之内没有生命危险。”张英才见父亲说了一句很文气的话,就说:“父,没想到你的水平也提高了。”父亲说:“儿子为人师表,老子可不能往你脸上抹粪。”张英才嫌父亲后一句话说得太没水平了,就去拆信看。
  信是一个叫姚燕的女同学写来的,三页信纸读了半天才读完。前面都是些废话,如同窗三载,手足情长等等,关键是后面一句话,姚燕在信上说,毕业以后,除了这一次给他以外,她没有给任何男同学写过信。虽然这话的后面就是此致敬礼,张英才仍读出许多别的意思来。姚燕的歌唱得特别好,年年元旦、元宵、三八、五一、五四、五二三、七一、八一、十一等等时节,只要县文化馆举办歌手比赛或晚会,她就报名参加,为此影响了学习,但她总说自己不后悔。姚燕长得不漂亮,但模样很甜很可爱。所以,张英才想也不想就趴到桌子上赶紧写回信,说自己也是第一次给女同学写信等等。
  想到姚燕唱歌,就想到自己将来可以用凤凰琴为她伴奏。他去动一动凤凰琴,才记起琴弦已被人剪断了。不知是谁这样缺德。张英才将琴打开后,搁在窗台外面,让断弦垂垂吊吊的样子,去刺激那做贼心虚的人。
  因是第一次来校,余校长非要张英才的父亲上他家吃饭。灶还没有搭好,没理由不去。吃了饭出来,父亲直叹息余校长人好,自己的家庭负担这重,还养着十几二十个学生,还说:“你舅舅的站长要是让我当,我就将他全家的户口都转了。”张英才说:“你莫瞎表态,舅舅那小官能屙出三尺高的尿?转户口得县公安局长点头才行。”
  说着话,忽然山坡上有人喊余校长派人到下面垸里去领工资。余校长便拉上张英才作伴。到了垸里才搞清,乡文教站的会计给这一带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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