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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学问 作者:牟宗三-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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慰。)諸友曰:“君勱先生知汝欲到復性書院,過渝時,務乞晤一面。”吾曰:“既來此,自必往拜。”遂相偕往晤。至,則君勱先生即曰:“汝不必去復性書院,現《再生》無人編。汝即可留此,負此責。”吾曰:“此不可能,已允去,不可翻覆。”彼曰:“吾當函馬一浮先生,允汝留此。”吾當時即不客氣相問曰:“《再生》,以前誰編?”曰:“梁實秋。”“彼辭幾日?”曰:“已兩月餘矣。”曰:“然則先生過矣。吾絕糧於昆明,汝不曾一顧。梁實秋先生辭職已兩月,汝不即函相邀。今見吾去復性,又欲留吾編《再生》。於情於理,無乃有虧乎?”言訖,遂僵。“汝終不留乎?”曰:“不留。”遂退。翌日,被託諸熟友相勸慰,望必留此。皆曰:“言理,汝對。現在不言理,望念多年相處之情耳。”吾曰:“既無理,焉有情?”言訖泣下。復相偕往晤。彼說許多,皆不中肯,亦無親切語。彼始終不道彼之錯抑吾之錯。惟見吾意甚冷,心甚傷,辭氣堅決,彼此黯然淚下。吾亦終不能絕情,乃心軟。遂曰:“此中有許多牽連。”乃告以吾去復性,薪水由教部支。彼即應聲曰:“吾當晤陳立夫,取得諒解。教部薪多少,黨中即以多少相報。惟此無前例耳。”吾曰:“吾非要挾薪金也。吾現在向學心切,時論雜文已無興趣。吾終不能如此浮泛下去。先生既堅相留,吾暫維持一時,俟大理民族文化書院成立,吾即前往讀書。吾既以從事學問為主,嘉定可,大理亦可。唯長主《再生》,則不可。吾亦不欲求殊遇,黨中諸友嘉定多少,吾即多少耳。”彼一一答應,惟薪金仍如教部數相給。吾為此臁_甚痛,精神壞極。吾知彼心中有芥蒂。芥蒂一成,無法相與。彼無挑破芥蒂之豪傑氣,亦無給人溫暖之長者風。此公直是一未能免俗之庸人耳。 

  時敵機狂炸重慶,以及四川各地。吾欲至嘉定拜熊先生,船至敘府,水湶坏眠_,乃返。適接熊先生函云:“汝勿來,吾已離去。”熊先生因日機炸嘉定,受傷,又與馬一浮先生相處不諧,遂毅然辭去,寄寓璧山訄鰢裥W校長劉冰若先生處。吾即由重慶往拜,薄暮始達。至則見師母補綴衣裳,並告以先生在裡屋,余即趨入,時先生正呻吟榻上,一燈如豆,狀至淒涼。問安畢,相對而泣。並言人情之險。時同門韓裕文兄隨侍,與先生共進退。(裕文兄抗戰勝利後去美,在美逝世,可傷。)晚間告以離嘉之故甚詳。翌日先生起床,精神稍佳,聚談甚樂。吾盤桓數日,返重慶,主持《再生》出版事。翌年,大理民族文化書院成,吾即去大理。君勱先生意不愜也。以講師名義住院,無所事事。彼令吾給諸生補改英文,吾曰:“彼有英文先生,吾何為?”曰:“汝不佳乎?”曰“當然不佳。”精神痛苦已極。該時,吾《邏輯典範》已在香港出版。吾即著手蘊釀《認識心之批判》。撰寫之餘,不免藉酒色以自娛。生命極蕭瑟。幸賴有此工作以凝聚內心之臁_,否則全散矣。臁_孤撸瑹o陪襯,無滋潤,無外在之修飾,無禮法之整飭。現實自然生命一任其氾濫。人不理我,我不理人。心臁鹅冻橄笾伎迹匀簧鼊t下墜而投於醇酒婦人。個體破裂之象由此開其端。普遍性與特殊性趨於兩極化,此之謂個體性之破裂。此是生命離其自己而以種種因緣促成之結果,亦是最痛苦之境地。整個時代在破裂,吾之個體生命亦破裂。此是時代之悲劇,亦是吾之悲劇。世人憧憧不能知也。惟友人君毅兄能知之。吾當時有云:“生我者父母,教我者熊師,知我者君毅兄也。”當時與熊師與君毅兄有許多論學之信件,亦有許多至情流露之信件。惟此為足慰。惟此時所流露之生活之性情,以及吾生命之狀況,當時並不甚了解,即君毅兄之了解亦不及今日之透徹。蓋吾當時惟用心於抽象之思考,尚未至反照此生命病痛之本身。 

  大理民族文化書院不三年,因政治關係而解散。吾亦情至義盡,與國社黨之關係從此終止。(後改為民社黨,吾即正式退出。)吾返重慶北碚金剛碑勉仁書院依熊師。勉仁書院為梁漱溟先生所籌設,熊師處其中,吾則間接依附也。勉仁諸君子對熊師亦大都執弟子禮,然精神氣茫齽t親於梁而遠於熊。吾與梁先生始終不相諧。吾雖敬佩其人,而不相契。遠在民廿五年秋,吾由廣州返北平。熊師商諸梁先生,欲其月供生活費。梁則答應而有條件:一、須至山枺u平住相當時日(其鄉村建設研究院在鄒平);二、須讀人生哲學;三、須不是政治利用。吾聞之反感立生,梁先生以拢茏跃樱喂食龃吮裳裕啃軒熋阋陨偃蹋扇ムu平一看。吾即乘回家之便,過鄒平。翌日晨,晤梁先生。問曰:“來此已參觀否?”曰:“已參觀矣。”“汝見云何?”曰:“只此不夠。”彼勃然變色,曰:“云何不夠?汝只觀表面事業,不足以知其底蘊。汝不虛心也。”吾曰:“如事業不足為懀瑒t即無從判斷。”三問三答,不辭而別。吾由此知此人之氣伲c造詣。吾嘗以八字評之:“鍥入有餘,透脫不足”。 

  自此睽隔,終無由得通。吾茲間接依附其中,精神亦極不安。勉仁諸君子視梁若拢耍嵋嫫鸱锤小1说褥读何迨鷳c,集文頌揚,吾以不解相辭,彼等函梁謂勉仁書院一切須待梁主持。熊師知之,亦不樂。時梁在港從事政治活動,太平洋戰爭爆發,香港淪陷,梁乘帆船於驚濤駭浪中渡至澳門。彼函其子述此段經過,甚自負。有云:“吾不能死,吾若死,歷史必倒轉,尚有若干書,當世無人能寫。”(大意如此,其語氣比此還甚。)熊師見之,移書讓之,謂其發瘋。彼覆書謂:“狂則有之,瘋則未也。”種種不愉快,釀成熊師脾氣爆發,大罵勉仁諸君子。然發後亦無事,即梁先生究亦是克己守禮之君子,與俗輩不同也。其年秋,吾至成都華西大學任哲史系講師。此為吾正式獨立講學之開始。時為民國卅一年也。 

  念自廣西以來,昆明一年,重慶一年,大理二年,北碚一年,此五年間為吾最困阨之時,亦為抗戰最艱苦之時。國家之艱苦,吾個人之遭遇,在在皆足以使吾正視生命從“非存在的”抽象領域,打落到“存在的”具體領域。熊師那原始生命之光輝與風姿,家國天下族類之感之強烈,實開吾生命之源而永有所嚮往而不至退墮之重大緣由。吾於此實體會了慧命之相續。熊師之生命實即一有光輝之慧命。當今之世,唯彼一人能直通黃帝堯舜以來之大生命而不隔。此大生命是民族生命與文化生命之合一。他是直頂著華族文化生命之觀念方向所開闢的人生宇宙之本源而抒發其義理與情感。他的學問直下是人生的,同時也是宇宙的。這兩者原是一下子衝破而不分。只有他那大才與生命之原始,始能如此透頂。這點倒更近乎《中庸》、《易傳》的思想。若順西方哲學的路數,自科學知識成立後,經過康德的批判哲學,則宇宙論即不能孤離地講。必須通過“如何可能”的追問,自“主體”以契之。如是,宇宙論必有認識論為其根據,因而自宇宙論以至人生,與自人生論以通宇宙,遂判分而為理路上之兩來往,而以“從宇宙論說下來”,為非批判的。熊師的學問,在某義上,有“從宇宙論說下來”的傾向。故一方既可使人想到為“非批判的”,一方又可使人想到為玄談為光景。然吾仔細一想,此不是熊師學問的真相。吾人看伏羲、孔子、孟子、《中庸》、《易傳》,可不經過科學知識之成立,批判哲學之出現那個路數,所分判的“從宇宙說下來”與“從人生說上去”那兩個來往的對立,而看之。這兩個來往,在原始儒家是一下子同一時呈現的,既不隔,亦不對立。無論從那一面說,都是通著彼面的,而且亦是了然於彼面的。既不是外在猜測的,先隨意建立宇宙論,如希臘早期自然哲學家之所為;亦不是從認識論上摸索著以前進,如經過科學知識之成立,批判哲學之出現者之所為。摸索著以前進,對於宇宙人生之本源是不透的;外在的、猜測的、隨意建立的宇宙論,是無根的。這是西方的路數,中國儒家講學不是這樣。它直下是人生的,同時也是宇宙的,所以本源是一,而且同是德性意義價值意義的。因此,從宇宙方面說,這本源不是無根的、隨意猜測的,這是直接由我的德性實邸饕娮C的。同時從人生方面說,這德性意義價值意義的本源,也不是局限而通不出去的,故性與天道一時同證。一透全透,真實而'無'妄,無論從宇宙說下來,如《中庸》與《易傳》,或是從人生說上去,如孟子,皆是兩面不隔的,亦不是不接頭的。故不可像西方哲學那樣,視作對立的兩個途徑。對於熊師的學問亦當如此觀。這只是有“原始生命”、“原始臁小钡娜耍拍苋绱恕_@不是知解摸索的事,而是直下證悟感受的事。若說證悟感受是主觀的,但在這裡,主觀的,亦是客觀的。這是創造之源,價值之源,人生根柢的事,不是知識的事,熊師學問最原始的意義還是在這一點。這是打開天窗,直透九霄的臁小T谶@一點上,說一句亦可,說許多句亦可。在說許多句上,牽涉時下知識學問時,其所說容或有不甚妥貼處,但若不當作問睿蚣夹g上的事看,則無論如何,皆足啟發。因他本不是由處理問睿碚撧q解,層層通上去的。我所感受於熊師者唯此為親切,故我說他是一個有光輝的慧命。這是最足以提撕人而使人昂首天外的,此之謂大開大合。惟大開大合者,能通華族慧命而不隔。在以往孔孟能之,王船山能之,在今日,則熊師能之。 

  何以說在今日,惟熊師能之?說起來,令人感慨萬端。吾豈獨尊吾師哉?接通慧命是一縱貫的意識。但是只著眼於歷史之陳跡或過往之事件者,則並接通不了慧命,甚至根本不知有慧命這會事,他們也不承認“慧命”這個字有意義。如今之治歷史者,專以考據歷史之跡為能事,而且專以考據為史學,史學要排除任何程度的解析,如是者雖日治歷史,而並無歷史意識,亦更無文化意識。如司馬遷所說“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這種縱貫,方始真有歷史意識與文化意識者,如是方是真能由歷史之考究而接通慧命者。然而如今之治史者,則根本視“天人之際”為玄學,為胡說,根本不在考懀е小<炔荒芫刻烊酥H,當然亦不能通古今之變。因為所謂“通”者,必是在“事件”以外,能滲透引發這事件與貫穿這事件的“精神實體”,而後可能,而此精神實體卻即在“天人之際”處顯。所謂究天人之際即在透顯精神實體而深明乎精神發展之茫j,這就是接上慧命了。然而今之治史者,卻視此等事為根本在其所謂史學以外者。所以今之治史者,其頭腦皆成無色者,其心福Ы猿晒獍逭撸瑹o性無情,無仁無義,只印上一些事件之黑點。此之謂科學方法之用於史。其結果是治史者不懂史,成為歷史意識文化意識之斷滅,成為慧命之斬絕。雖曰縱貫,實是橫列。他們把歷史事件化、量化、空間化,那裡還有縱貫?這是休謨哲學之用於史。 

  但是憤世疾俗,擇陳跡而固執之,雖亦是著眼於事件,然卻是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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