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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的门 作者:李佩甫-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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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雪儿睫毛一闪,悄然落下了一滴晶莹的泪珠,她小声说:〃我真是自愿的……〃
  他转过身来,走上前去,轻轻地拍了拍小雪儿的肩膀,在这一瞬间,他的手感受到了女性肉体的柔软和温热,那温热再一次点燃了他心中的火焰……可他仍然说:〃回去吧,孩子。〃
  小雪儿抬起头来,望着他说:〃呼伯,早年,你救过我妈……后来,又救了我哥,你是我们家的大恩人。没有你,就没有我们一家……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不敢再看那〃水儿〃,那〃水儿〃真润人哪!他干干地说:〃小雪儿,那些事不要再提了。那都是些过去的事了……唉,那也是我该做的,我是呼家堡的当家人嘛。〃
  小雪儿咬了咬嘴唇,说:〃今天是您的六十大寿……我妈说,您什么都不缺……〃说着,她开始解扣子了……〃
  他说:〃孩子呀,你是不是看我老了,可怜我?……〃
  小雪儿绷紧一线血红,不吭,她已解开了第一个扣子,正在解第二个扣子……〃
  呼天成说:〃孩子,你想要什么?你要什么,你给我说……〃
  小雪儿说:〃我什么都不要,我们家欠你太多了,我只想……〃
  呼天成扭过身去,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他无力地摆了摆手,说:〃去吧,你去吧……〃
  这时,小雪儿已解开了第三个扣子,倾刻间,那雪白的乳房像跳兔一样扑了出来,在那弹软的雪白之上,亮着一圆晶莹的葡萄红……〃
  呼天成把那晶莹的葡萄红含在眼里噙了一会儿,却加重语气说:〃去吧,孩子。你呼伯老了,你还年轻,你呼伯不能毁你。你这份情意,我,收下了……〃
  小雪儿停住手,愣愣地站在那儿,片刻,她又慢慢地、一个一个地把扣子重新扣上……〃
  她用低低的、近似耳语的声音说:〃呼伯,我走了。〃
  呼天成摆摆手:〃去吧,孩子。〃
  小雪儿又咬了咬嘴唇,快步地朝门口走去。可呼天成又忽然叫住她说:〃等一下……〃小雪儿站在门口,转过脸来,默默地望着他……〃
  呼天成说:〃你妈她……〃
  小雪儿说:〃我妈她……〃
  呼天成说:〃噢,噢噢。孩子,给你妈捎个话,就说我……让她多保重吧。〃
  小雪儿默默地点点头……〃
  接着,呼天成又用伤感的语气说:〃孩子呀,你呼伯老了,上岁数了,又管着呼家堡这么一大摊子……有时候,也累,也孤啊!你得闲的时候,多来看看你呼伯,好么?〃
  小雪儿又点了点头。
  呼天成叹了口气,终于说:〃天不早了,回吧。〃
  小雪儿走后,呼天成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他喃喃地说:好菜呀,多好的一盘菜呀!……接着,他眼前出现了另一个女人,出现了一双凄然动人的眼睛,出现了许许多多的令人难以忘怀的日子,那些日子就像是粉红色的羽毛,在他的眼前乱纷纷地飞舞着,一片一片,一絮一絮地落在他的心上,飞动着的是羽毛,落下的却是火焰……他的心说,是钢人也化了呀!是呀,三十五年前,他曾经救过一个女人。每当想起那个女人,他就会闻到一股枣花的气味。在那个大雪纷飞的早晨,那个女人倒在村口的草庵里,那天,她穿的就是一件枣花布衫……后来,那女人多次对他说:你要了我吧,要了我吧,我实在是受不了了……可他一次也没有要过那个女人……他多想要那个女人呀!可是,那时候,那时候呀……〃
  现在,在他六十大寿的这一天,她的女儿来了,她是来回报他的……什么叫〃献身〃?这才是〃献身〃哪!人,活到了这份上,也算值了。账是不能还的,有些账必须让它欠着,欠着很好。更让他感到欣慰的是,今夜,他没有再听到那〃沙拉、沙拉〃的声音,它竟然不再出现了……为此,他也有一点点的遗憾。
  呼天成轻轻地拍着脑门,默默地对自己说:练吧,再练练功吧……〃
  夜半时分,呼天成练完功,刚刚躺下打了个盹儿,突然,那个放在小茶几上的〃对讲机〃响了,里边传出了民兵连长呼二豹那急切的呼叫声:……呼伯,呼伯有急事向你汇报,有急事向你汇报!……〃
  呼天成坐了起来,拿起那个〃对讲机〃,平静地问:啥事儿?说。
  呼二豹在〃对讲机〃里迟疑了一下,说:这事,鳖儿……〃
  呼天成问:急事儿么?呼二豹说:急事儿。
  呼天成马上说:你来吧。
  一个时辰不到,呼二豹手里抓着那部〃对讲机〃,气喘吁吁地跑来了,他一进门就报告说:〃呼伯,有人往你脸上抹屎!……〃
  呼天成仍坐在那里,沉静地看了他一眼,批评说:〃看你慌哩,慌个啥嘛?啥事儿吧,说清楚。〃
  呼二豹喘了口气,又说:〃我刚刚得到消息,有人要走……〃
  呼天成问:〃谁要走?往哪儿走?〃
  呼二豹说:〃就是那个愣头青货,二组在面粉厂的那个刘庭玉,操!他要脱离集体,要带着老婆孩子走……这不是往你老脸上抹灰是啥?!〃
  呼天成心里〃格登〃一下,好久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淡淡地说:〃走就让他走嘛,你慌个啥?〃
  呼二豹一时被激住了,他望着呼天成,张口结舌地说:〃这,这……他正收拾东西哪,明儿一早就走了呀?〃
  呼天成的心被狠狠地扎了一下,就在二十天前,省里的一个领导来参观的时候,他还笑着说:〃呼家堡没有一个人愿意脱离集体,打都打不走啊!……〃那个领导也笑着说:〃你们是平原一枝花,富哟!……〃可现在,他的话音刚落,就有人要走了……这是扇他的脸哪!
  呼天成闭上眼睛,沉默了一会儿,说:〃通知干部们,开个会吧。〃
  呼二豹应了一声,立时走到院子里,拿着〃对讲机〃大声吆喝起来……一会儿工夫,干部们匆匆赶来了。等人到齐的时候,呼天成站起身来,望了他们一眼,说:〃你们讨论吧,拿个意见出来……〃说着,却径直走到靠里边的那张草床上,一扭身躺下了。
  四、呼家堡绳床
  这能算是一张床么?它是那样的破旧,床帮仅是几块粗糙的、黑污污的木头,木头上泛着一股腥叽叽的气味,那气味是人的油汗和蚊虫的尸体喂出来的。说是床,也仅是床框上简单地网着一些草绳,草绳上结着一个一个的网结,那网结是一扣一扣的,人躺上去的时候,就像是落在了一个没有多少张力的兜网上,那一扣一扣的绳结会深深地勒进人的皮肤。那可是些带有毛刺的草绳啊!可是,对呼家堡来说,这绳床是有纪念意义的。这张绳床的床帮是槐木的,很结实,它已有四十年的历史了,可以说,它是呼家堡艰难岁月的见证。早在四十年前,在呼天成刚当上支书的时候,村里很穷,穷得连一张桌都买不起。于是,呼天成就带人下河坡里割草,尔后把草晒干,拧成绳子;又伐了几棵不长的老槐树,打了这么个绳床,这些绳床后来就成了他们的办公用具,夜里开会,可以坐一坐,躺一躺,实在是太晚了,就睡在这些绳床上……渐渐地,这些绳床大多都坐坏了,也就不再用了。可呼天成却执意要留下一只,他说他已经睡习惯了,离开这草编的绳床,他睡不着觉。
  〃呼家堡绳床〃的光荣,是很多年后才有的。最早的影响,是一位省委副书记造出去的。
  1966年冬天,呼天成秘密地从外边接回来了一个人。这个人是用架子车偷偷拉来的,他的腰被打断了。尔后,在长达一年多的时间里,那人就隐藏在苹果园的茅屋里,躺在一张草床上……多年后,一直到那人再次复出的时候,人们才知道,这里曾经藏过一个省委书记!这位省委书记复出后,特别怀念在呼家堡的那些日子,尤其怀念他曾经躺过的那张草床。他到处给人说,要不是老呼的那张草床,他就活不到今天……他说,那时候,他的腰被红卫兵打断了三节,疼得厉害,可一躺到那张草床上,他身上的疼痛马上就轻了,先是麻,后是痒,哎呀,那滋味真是舒服啊!……他说,因为怕人发现,他没有请医生看,也不敢请医生看,是那些草的气味治好的他的腰,百草治百病啊!……他还说,一躺到那张草床上,不知怎的,这心就静了,什么也不想了。他马上就看到了他的母亲,他能咬着牙活下来,就是他想到了他的母亲……这位省委书记走一处说一处,一时,〃呼家堡绳床〃就成了上层一些领导眼里的神奇之物!那些上了年纪的高层领导人,有过腰疼病的,纷纷派人前来讨要;连北京都知道了〃呼家堡绳床〃的传说……(当然,那些送人用的〃呼家堡绳床〃已不是昔日的那种破绳床了,床架是专门订制的,草也是专门种植的,经过选择的、不像以前那么扎人了。)再加上一些报纸、电台的鼓噪、宣传,〃呼家堡绳床〃一下子名扬四方!它先是具有了包治百病的神性,继而又成了一种精神的象征。
  然而,真正喜欢绳床、离不开绳床的,却只有呼天成一个人,只有他这张绳床才是采集了二十多种草编出来的,其中有很多种带有毛毛刺儿的草,他特别喜欢那种扎扎窝的感觉。
  他只要一躺到那张绳床上,浑身的血好像一下子全流到脊背上了。那刺是一点一点的,一芒一芒的,一小窝儿一小窝儿的。一开始的时候,也只是感觉到这里有一点点儿扎,那里有一星星儿的刺,那刺动是很轻微的,是可以品的。慢慢脊梁上就像着了火,是慢烧的小火,小火在他的毛孔里烧着,一点点、一点点地热,那感觉就像是有什么从脊背上流出来了,一炙一炙地流,一润一润地流,多好啊,那初期的扎扎窝窝的疼点在慢慢地消失,脊梁也跟着消失了,再过一会儿,就没有脊梁了,什么也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气味,那是一种草和肉体接触后产生出来的气味:先是腥,有一点苦涩的腥;接着是香,也是那种带一点苦涩的香;尔后是甜,仍是那种带一点苦涩的甜。再接着,草的气味就把人整个覆盖了,各种草都在分泌着它们的气味,他成了气味的导体,那被割了又晒,晒了又拧的草像是还阳了一样,发散出一股股浓烈的黑颜色的芳香……他就像是躺到了大地之上,躺到了无边的田野里,身下是一窝一窝的热土,四周是茂密的草丛,他也就跟着化成了一株草,成了草精了,他也常给人开玩笑说,他就是草脱生的,他是〃草精〃。到了这时,也只有这时候,他的大脑里才会一片清明,该放下的全都放下了,该扔的也都扔掉了,那思绪就像锥子一样,尖锐地扎在一个点上,那么,思考重大问题的时候就到了。
  呼天成很久没有躺这张草床了。过去,每逢遇到重大问题的时候,他都要在这张绳床上,躺一躺。以此来平静心中的火焰。这里是他思考问题的地方,也是他痛下决心的地方。
  现在,呼天成蜷在那张草床上,紧闭着两只眼睛,脑海里空空静静的,可他却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一个小人儿。那个狗儿曾经穿着一个小红兜肚,在他的眼前爬来爬去,流着两行清水鼻涕,可他爬着爬着竟也长大了。他高中毕业,当过三年兵,是他把他送走的,当的是消防兵,在城里学爬墙……而后他就回来了。他没把这孩子当回事,回来把他分到面粉厂。他甚至都记不清这狗儿的面目了。只记得这娃子黑黑的,有点腼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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