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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3-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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号,像一只夸张的耳朵,又像一个脑袋的侧面。她的意思是,你怎么啦?发生了什么事?是你写的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的泪水,滴落到作业本上。窗子外的鸟儿,清脆地呜叫。我看看窗外,并没有发现鸟儿的身影。我倒是看见了天。天是那么蓝,蓝得鲜艳而纯净。云又是那么浓,又浓又厚重,白得耀眼。云显然是被风推着,它由东向西,从窗口移过去。
蓝天白云下发生了不幸的事,我的奶奶死了。她死得是那样突然!她亲手点燃的一盘蚊香,还在冒出袅袅青烟。香头上燃烧着的红色小点,还在不易察觉中绕着蚊香的中心旋转。她坐在矮小的烧火凳上,靠着墙,像是还在念着经。只是她的头垂得有点过低了,叫她叫得再响,她都不理睬了。父亲当时不在家,母亲对我说,你奶奶死了!母亲让我哭,让我大声哭,因为她哭不出来。我过去叫了一声奶奶,我的声音颤颤的。我生怕她转过头来,哎——答应我一声。但她不理我,我似乎更害怕。我也哭不出来,我非常着急。我知道母亲的心思,家里死了人,总该有哭声。而她一时哭不出来,当然希望我能哭。现在是她最需要我的时候,如果我能大哭,无疑是为母亲排忧解难,为家庭作出了一点儿贡献。我就试图哭,我干嚎了一声,自己听来这声音都是怪怪的,不像是哭,倒像是在装鬼叫。我在内心感到了滑稽,因此差点儿笑出来。
感谢来自空中的一个声音,终于让我突然感到伤心。一阵伤心的感觉,从心灵深处喷涌而出,我不仅泪雨滂沱,而且泣不成声。我听到在很遥远的地方,有一个清脆的声音在叫着雪老师。雪老师——那一声唤,是那么空灵,就像我经常听到的教室窗外的鸟鸣。这一声唤,虽然细若游丝,却令我内心震颤。我感到悲从中来,我伤心欲绝。我哭,我流泪,我哽咽,我完全被哭所操纵。那天,我不知哭了有多久。也许半天,也许是一天。直到父亲闻讯赶回家,直到来了一些亲亲戚戚,我还在哭。我除了哭,什么都不干。
直到父亲出面制止我再哭,我还是哭。我的哭一经启动,就再也无法停下来。父亲恼了,甩了我一巴掌。他打在我的脑袋上,几乎将我打翻。他说,别再哭了!人已经死了,你哭也哭不活呀!他把奶奶的遗物,被褥、衣服、鞋子,她使用的毛巾和牙刷,还有她用剩下的几盘绿色蚊香,在屋后集中成一堆,点火烧了。火烧不旺,因此浓烟滚滚。黑烟翻腾着,像猛兽一样从火堆里蹿起来。
在为奶奶治丧的这几天,春忆有了新发现。他告诉我,他已经不止一次看见潘老师晚上去了雪老师的房间。潘老师双手插在裤袋里,在黑暗中慢慢走路。他尽量做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但他是有目的的。他要去雪老师那儿。他尽量不让别人看出来。他走到路灯下,看到 —截烂毛竹筒(那是渔民用来做渔网的浮标的),就踢了它一脚。它滚出去老远,他走到它跟前,又踢了它一脚。直到把它踢进黑暗里看不见。在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的时候,潘老师就吹几声口哨。他吹的是什么曲子?我问春忆。春忆说,当然是《大海航行靠舵手》,除了这个,他就只会吹《国际歌》。我一直盯在他后头,春忆说,有一次,他差点儿被潘老师发现了,因为春忆踢到了一个烂竹筒。
潘老师走到雪老师住处的门口,笃笃笃敲了三下门。他敲得一响两轻,就像打暗号。但是雪老师根本不知道什么暗号不暗号,她在里头问,谁呀?她的声音当然很好听。潘老师说了一个简单的字,我!雪老师听出来了,她开了门。门吱呀一声,橘黄色的灯光涌出来,把潘老师的一半身体,也照成了橘黄色。他走了进去,门关上了。
这些都是春忆说的。
他们在里面干什么呢?你过去看了么?
春忆点点头说他看了。至于他通过雪老师的门缝,看到了一些什么,他始终不肯说。
他越不说,我越想知道。我越想知道,他越不肯说。
春忆给我看他的装置,他希望我能从家里偷出几节干电池和一颗电珠来,否则的话这个计划就较难实现。他已经有了十多米铜芯线、一颗电珠和两节一号干电池。电珠和干电池,是从他家的手电筒里取下来的。而两节干电池,他认为远远不够。他希望我能从家里偷一些出来。至于电珠,最好也要多准备几颗,以用作试验。我觉得有些为难,因为家里的手电筒,几乎是父亲的宝贝。他喜欢手电筒,常常将它放在枕边。他躺在床上,睡不着的时候,就玩它。他将手电筒的光对着天花板,仔细观察天花板上的一切。有时候,他也将电筒的光束投向窗外的黑夜。但夜实在太黑了,太渺远了,电筒的光,在这浓重无边的黑暗里,显得那么无力。它就像一支单薄的箭,刚刚射出去,就落到了地上。由于经常拿在手中把玩,这只手电筒的黄铜外壳,是锃亮的。它放在父亲的枕边,就像一支手枪。它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权力的象征。家里除了父亲,似乎谁也不敢轻易地去用它。我当然不会忘记,父亲曾用这把手电筒,打我的脑袋。电筒的脑袋,打在我的脑袋上,发出很响的声音,我被打糊涂了,当时真不知道这声音是谁的脑袋发出的。电筒的玻璃碎了。父亲很心疼,当然他不是心疼我,虽然我的脑袋流血了。父亲这样想,也是有他的道理的,因为脑袋破了,还会自己长好,而玻璃碎了,必得花钱去配一块新的玻璃,否则它是绝对不会自己长好的。后来父亲就不再用电筒打人,因为在当时,要配到一块圆形的玻璃,并非一件易事。
鉴于这样的情况,要将我们家电筒里的电池偷出来,显然是不可能的。谁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去干一件并不比生命更重要的事呢?我说,你不是已经有两节电池了么?两节电池也凑合着能用了。
但春忆明确表示两节电池是远远不够的。他已经将电珠的顶部,磨出了一个小孔。这项工作非得有十分的耐心不可。将电珠在水泥地上磨,轻轻地磨,稍稍重了,就会磨破。春忆干得很细心,他向我展示了他的成果,电珠的顶部,那个小孔既小又圆,一望而知是出自能工巧匠之手。与此同时,他还收集了大量的火柴。他希望我也能从家里取一些来。这个不难,家里不缺火柴,生煤炉用的干柴盆里,就扔了好几盒火柴。春忆把火柴头上的火药一点一点刮下来,他已经装了一火柴盒。他说,只要把火药填进电珠里,将电珠的小孔封好,然后通上电,它就会爆炸了!
当然要有足够的电力,两节一号电池,肯定是不行的。
这是一个令人胆颤心惊的计划。我们的火柴头越聚越多,我们除了要在电珠里填上火药,我们最后还要把填了火药的电珠,埋在一大堆火柴头里。我们将把它地雷一样埋在通往雪老师住处的路上,长长的铜芯线,则延伸到远处一棵大树底下。我们将躲在那里,看潘老师如何贼头狗脑地从雪老师的房间里走出来——他与橘黄色的灯光一起,水一样被泼出来,他摇摇晃晃地走着,他走到“地雷”边,突然停住了。他好像发现了什么,他向大树这边张望。我们一定会很紧张,紧张得甚至想跳起身来逃跑。但我们终于忍住了,屏住呼吸。当他重新迈开腿走路,我们就颤抖着接通了电路。
因为这个计划,我和春忆变得都不太爱说话了。心里装着沉甸甸的秘密,我不知道自己是深感不安呢,还是觉得充实。我肯定自己变得敏感了,周围的人看我的眼神,他们的细小的动作,都会引起我的警觉。我像一个特务,生活在阳光下的阴暗里,活动在地面之上的“地下”。只有和春忆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我的这种狗一样的警觉才会放松下来。我站在我家的北窗口,遥望着窑港,其实心思恍惚。听到父亲的脚步声,我赶紧收藏起自己的思绪。在他面前,我显得极不自然。父亲好像察觉到了什么,他锐利的目光打量着我,像是在审视一个说谎者。他甚至还走上来,拍拍我的衣袋和裤袋,想要在里头发现些什么。我的口袋里,装着两个空的火柴盒,他命令我取出来,命我打开。“你要它做什么?”父亲问。面对父亲,要撒一个谎,对我来说,实在是太容易太容易了。我可以对他说,小小火柴盒,用处实在大,可以用它来做手工,粘成房子和天安门。还可以……为革命学科学,让它成为庄稼种子的标本室。父亲即使明知是谎,他又能怎么样呢?但我这时不愿意说谎,我说过,我变得沉默了,不爱说话了。我觉得说话是无聊的,甚至是无耻的,谎言当然也不例外。我站在父亲面前,手拿空的火柴盒,什么都不说。“说,要它做啥?”父亲的声音变得更严厉了。但我还是不说。我预料到他的巴掌会无情地甩上来,甩到我脸上,发出响亮的声音,同时将我手上赃物似的空火柴盒打飞。
因为心里装了非凡的计划,我看潘老师,也有了特别的心情。我觉得他是那样脆弱!别看他人高马大,但是也许,瞬间就会化为一片轻烟。他做梦都不会想到,危险已经存在,并且离他越来越近。生命真是无常,真是脆弱。我看他在学校操场上衔着一只哨子,起劲地吹着,手臂挥舞的样子,突然觉得他是那么的可怜。
那么雪老师呢?当她获知潘老师踩到地雷被炸身亡的消息,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她一定惊愕得张开了嘴,久久不能合拢。她的眼睛里,会有恐惧的光。她像被雷击中了那样,呆呆地半天都不说话。最后,眼泪从她的眼眶里淌出来了,滴落在她胸前。她的鹅黄色衬衣上,湿痕一点点泅化开来。
我坐在教室里,凝望着讲台上的雪老师,看着她的红唇在一张一翕,突然内心有了难言的快意。想到这一张脸上,将淌满泪水,我的心也开始酣畅地流泪。那可是无比快乐的泪!我凝望着雪老师,我看到泪真的从她的眼里流出来了,那么透明,那么清澈,那么闪亮着,仿佛夜空的星星。泪从她的面颊一直往下淌,在她光洁的下巴上稍事停留,然后檐雨似地跌落。雨一般地哗哗而下,把她的鹅黄色衬衣都濡湿了。湿的衬衣贴紧了她的皮肤,她的乳房看上去更加高耸,粉红的乳头也因此隐约可见。她的全身都湿了,泪水流淌到她的脚板上,再从脚板上滑落,在地面四处游走。
这绝对不只是我的想象。或者确切些说,我的想象,在某一天,终于变成了现实。现实与我的想象,是那么的吻合。当那一天到来的时候,我真的看到了雪老师的眼泪,是那么无节制地流啊流啊,泪流满面,然后在瓷一样光洁的下巴上滑落,檐雨一样无休无止地滴落下来。泪水濡湿了她的前胸,甚至她的裤子上,都满是泪痕!
但这一天并没有很快到来。在这不幸的日子到来之前,我们的雪老师,和体育老师正经八百地谈起了恋爱。他们公开了他们的爱情。他们经常在黄昏一起散步,沿着窑港,在气味独特的黑泥的青烟中漫步,畅饮着爱的甘露。他们一起看天边的晚霞,比赛着为天上急剧变化着形状的云朵命名。这个像老虎!看,这像龙!这个多像是两个人呀!他们在看云的时候,其实想象力一点都不丰富。什么龙啊,老虎啊,人啊,完全未脱前人想象之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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