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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3-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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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灯刚刚点亮。 
  当晚就找到了广场。 
  在紧挨着一排矗立巍然的教堂的这个巨大广场上,有一座青铜神像吸引了我。我不熟悉古希腊或者别的西方神祗,只是估计他是农业之神。这位威严的神半倚半坐,大手握着一只丰饶之杯。那杯子似乎是用海螺或兽角做的,满杯的水果葡萄盈溢而出。环绕着这座神,八个少女裸像抱着水罐,围成一个圆圈。她们怀中的罐子倾斜着,不停泻下的水,浇灌在她们脚踩着的、刻着不同地名的脚座上。 
  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雕塑。比起充斥西班牙的各式雕塑,它好像有一点特别。八个少女形态各异,或者举着,或者夹着她们的水罐。八道雪白的湍流冲跌而下,在脚座上撞成乱珠碎玉,把整座雕塑和半个广场都罩在一片水帘珠雾之中。 
  我们冒着水雾,一个个辨认脚座上的地名,但猜不出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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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初犹豫过,是否来巴伦西亚。
  它不是一个必经之地。从地中海的一侧走,应该从巴塞罗那出发,而从马德里走,就只能走内陆的山路了——而我刚刚离开这两个起点。何况,谁也不可能走遍整个西班牙。哪怕在蒙古草原,我也只是反复踏人乌珠穆沁;就算是黄土高原,我也不过只对西海固的一些地点熟悉。那时我劝着自己:巴伦西亚不一定非去。因为,要想走遍整个安达卢斯昔日的领域,是不可能的。 
  但还是来了。原因有许多:朋友的家在这儿是一个原因,布罗代尔和希提都强调地中海的灌溉、这使我猛地忆起新疆的灌溉——也是一个原因。管它有没有魅人的摩尔古迹,这一回我要放慢步子,在地中海北岸的原野上细细散步。 
  我们的脚,结实地踩上了巴伦西亚农村的泥土。 
  在“山谷五村庄”(LosValles)的感觉,和在巴伦西亚城一样:虽紧挨着海,却与海隔开。这种感觉很奇特,若不是登高远眺时发现大海就在眼前,也许你根本就不会知道自己住在海边。这儿是完全内陆的、丝毫不夹杂渔捞海腥的乡下。这儿种地,绝不打鱼。由于地势有些起伏,所以一连串五个小村子,就被称作一个“山谷”。在这片起伏无限的山谷,到处都是橘子和蜜柑,家家都是橘柑园的果农。 
  是的,橘子,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哪儿有这么多的橘子。 
  刚刚走了几步,在碰到的第一个橘柑园里,我们和一些晒太阳的老人闲谈。他们讲辛苦,讲人生,也讲橘子的种植。由于他们热情地摘来橘子,我们的橘子饕餮开幕了。不是饱吃了一顿,而是吃得头晕之后发愁怎么对付摘下的一大堆时——我开始对巴伦西亚的农业,有了基本的印象。 
  告别了老人们,我勉强站起身来。我们的计划是转遍毗邻的五个村庄。它们埋藏在橘林深处,看着近,走着远。我登上一块石头隙望,次第伸延而去、爬上山岗又铺满凹地的橘园无边无际。 
  人和路,都在橘园里。接着走,就意味着想接着吃。橘子,橘子,除了绿叶到处都是橙色的橘子。落在地上的是橘子,挂在枝上无人问津的是橘子。远处密密的橙黄光点都是橘子。有一些树使我不得不停住脚:黄的橘子居然密过了绿的叶子。这样的橘树,看着它人就莫名地兴奋。好像它结下一树果实,不是为了吃,是为了让人喜悦。 
  攀登了二百级石头台阶,到了一个小巧的修道院。它只有一面朝向海,其余三面被橘林密密围住。看着密麻麻的橘子,我们叹口气,决定丢开矜持,就在这儿把这一辈子的橘子吃饱。 
  这一回自己挑选着摘,只摘最干净、最新鲜、不大不小的橘子。坐在修道院的石阶上,我一连吃了二十或是三十多个橘子。石桌上还堆着一座橘子山,而肚量是有限的,谁也没本事连吃一两百个橘子——哪怕不用花一文钱。 
  在其他地方,比如日本也有免费的“蜜柑旅行”,但岛国的橘园哪有这么大的规模!我想着,看着蜿蜒的水渠环绕着橘树,向着潆潆远方伸延。这是一种石质的水渠,铺天盖地的橘子原野,原来是依赖灌溉的。 
  望见五村庄的一个村子还遥遥正远,人就没心思再提着一大袋橘子步行了。踌躇良久,我把橘子口袋放在路口,心里想,若谁愿意提走我只有感谢——可是当我们从小村返回时,远远就看见了那只塑料袋子。它半露着黄色的橘子,没有谁动它一动。 
  傍晚提着一袋沉重的橘子回家。进门一看,桌上早已堆着一座山——是朋友的母亲为我们准备的。我疲惫地望了它一眼,只觉得金黄的颜色灼灼逼人。在这里,只要你爱吃,橘子可以把你淹没。 
  可能是被我们步行巴伦西亚的行为感动,第二天,朋友的父亲,一位八十五岁的老头开车,陪我们去著名的Moncada渠。这西班牙老头开车很疯,憋足了劲遇车必超。于是我们在心惊胆战之中,一路风驰电掣到了Moncada的渠首。 
  可能这是一种快要湮灭的古典风景。 
  —·个水锈斑驳的磨坊,矗立在一道宽宽的大渠尽头,雪白的浪花飞溅着,冲进磨坊的石屋。渠的另…面密密的都是橘子园,应该说是橘子田,金黄和墨绿反射着阳光,无边无际地向远方蔓延而去。在这种正午的阳光下,橘子很像是金色闪烁的花。种橘子确实如种花般好看,但比起花,橘子又是地地道道的美食。 
  八五老翁指点着——个阿拉伯式的红砖蓝瓦的攒尖小屋:Moncada的水井。我们赶快照相。他又指着—一座半淹的白房子说:这是Moncada 渠上最大的磨坊。 
  后来在图册上,看到胡噶尔河上保存至今的阿拉伯式磨坊。它们红砖拱顶,俨然田野古堡。而我们在Moncada看见的这一座,是晚期的西班牙式的白灰墙磨坊,它跨立在咆哮渠水之中,两侧都是橘林,是火热阳光下的橙黄碧绿。 
  一天下来,不是跑路、而是一些难懂的概念词汇,弄得我疲惫不堪。究竟什么是alqueda,而什么又是acequia一一我实在不能一时弄懂。我只是在眩晕之中,获得了一个大约的印象:这些词都源于阿拉伯语,尤其是西班牙浯的橘子 (narm~a)——词,来自阿拉伯语(naranj)。 
  农业,伊斯兰赠给西班牙的礼物——我禁不住又捉摸起这句名言。那个使大片大片的语言,都发生了借词入主和替代的时代,究竟有多么壮观的规模呢?人吃了太多的橘子,虽然没有醉,但也会产生·一种醺醺的感觉。想歇着,想喝水,懒洋洋的不想干活。我吃橘子吃得满腹又甜又酸,无心再去问橘子的故事。我也再没有精力,去弄清巴伦西亚橘子种植的规模和全貌;我顶多提醒自己留意水渠——原因很简单:我直觉从这儿有一条小路,能通向灌溉文明的秘密。我猜,要弄明白新疆的灌溉,这是一把钥匙。 
  但是哪怕只做一瞥之观,巴伦西亚的邻海湿地也已是无边无际。毕竟不能只是为了兴趣,就真去改学农艺。这样的农业使我感到陌生,我猜,没准我闯入了地中海周边最大的、或者最古老的灌溉农业区域。 
  细看这儿的橘园,小水渠宛如网织。 
  巴伦西亚湿地(1avega)作为地中海岸边的一处重要农业区,早在罗马时代就有了灌溉和水利。从古至今,无数的水渠把杜里亚河的水,也把胡噶尔河的水送到田里,浇在农作物的根须上。到了哈里发阿布杜拉赫曼三世的时候,这套灌溉系统被拓展成形。 
  这个省有两条大河。杜里亚河几乎被巴伦西亚市叠压而使用很少;而胡噶尔河则有一个王室的胡噶尔河渠道管理部门,它的所有信纸文书上都印着AcequiaRealdelJucar(胡噶尔皇家渠道),我姑且叫它渠务局。 
  开始,那位皇家渠务局的专家摆出僵硬的架子。但是一听说我们居然自己跑去看了 Moncada渠,他的态度骤变。 
  话不仅是投机,而是不管我们是否爱听、是否感兴趣和听得懂。谈到后来,他不管下班时间已到,只顾一个接——个地打开档案袋。何止随便照相,连十七世纪的用水账都给我复印了。但是我发觉,随着兴趣渐渐变得认真,我也在渐渐陷入一个深潭。这是一个学术性很强的领域;不仅需要懂得灌溉的技术,还要熟悉地中海和西班牙的历史,更要熟悉阿拉伯语和西班牙语的纠葛关系。 
  渠务局专家把每个出了口的词儿,都说得 ——丝不苟。巴伦西亚省有两条大河,一条是杜里亚河,——条是胡噶尔河。不不,杜里亚河是巴伦西亚市的,我们只管胡噶尔河。它的灌溉面积是二万零四百五十四公顷。 
  他好像看透了我对穆斯林的故事着迷,就补充说:公顷只是官方使用的单位,民间使用的单位叫阿乃嘎达(anegada),这是从阿拉伯语转变来的一个词,八百三十一平方米等于一阿乃嘎达,十—二阿乃嘎达等于—公顷。 
  我听得津津有味。 
  他接着说:此地农民只使用阿乃嘎达,渠务局去收水费,也要使用阿乃嘎达,我们有一个换算表。不管每年用多少水,不管用几次水,我们只按土地面积收水费。我们从最大的渠口azud 到最小的农家渠都管。azud也是阿拉伯语,高地的意思。还有一个阿拉伯词汇很重要:alque· ria,小村落,其实它是“摩尔的果树园”…… 
  虽然听得过瘾,但我还是意识:这领域,不宜过度深钻。所以此刻写文章,我也是意识着少说是金的诫条,不敢把我囫囵吞枣般听来的资料都堆上去。 
  古老的灌溉史涉及广泛,不是我三言两语说得清的。何况,还有拗口的借词,复杂的计算,作物的更新,民族的兴衰。 
  我看着笔记问他:据说,开始大规模种橘子以后,用水就变得紧张了。泉水也被抽汲过度,导致水位下降。那么在种植柑橘以前呢? 比如说种植小麦或者葡萄的时代,那时情况怎样? 
  他说:你说的都是杜里亚河的事,我们不管杜里亚河。 
  抓住这个老师不容易,我追着他一连串发炮: 
  橘子在安达卢西亚的种植是在十六或十七世纪,甚至是在十九世纪——这么说是否正确? 也有人说,在安达卢西亚,最初橘子是被人种植于庭院欣赏,后来才把它引向原野。我觉得这个说法,与科尔多瓦大寺的橘子庭院倒是吻合,您怎么看? 
  在科尔多瓦,著名的大清真寺的外院,就叫做橘树之庭(Patiodenaranjos)。一株株橘树金果绿叶,给清真寺以奇妙的美感。而科尔多瓦的年代,可比十六或十九世纪早得多了。再有,橘子虽然不是圣书上著录的神圣植物,但我总觉得它也非同一般。它排在橄榄和无花果之后,紧紧挨着葡萄和石榴,难道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吗?橘子,能不能也算做一种“含有神圣意味”的植物呢? 
  他耸耸肩:我不知道 
  我翻着页,浏览着他一本本堆给我们的大册的图表、档案、书信、资料。那些资料封皮上都印着他们渠务局的标志:一个红黄色的皇室徽章上,绣着一柄钥匙,左侧是一个女人从水罐里倾出滔滔的水,右侧是一个农夫收获着果实——我看圆圆的像是橘子。还有一幅,照的是胡噶尔河的上游,一座峭壁,俯瞰着一条巨大的水渠。那角度,那画面,简直就是和田郊外的玉龙喀什河大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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