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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别传-第1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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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有关,因借此可以死无对证,免致牵累牧斋。其以介子病死为言者,则可不追究监守之狱吏耳。黄案得如此了结,河东君之才智绝伦,诚足令人惊服。所可注意者,牧斋不付五千金与徐摩,遂因此脱祸,鄙意牧斋当时实亦同情于介子之举动,但其不付款者盖由家素不丰,无以筹办巨额也。故就此点观之,亦可证知牧斋经济之情况矣。
关于牧斋狱中寄河东君诗,第叁章论卧子长相思七古已引王应奎柳南随笔涉及牧斋此诗序“弟”与“妻”之问题,可不复赘。惟牧斋此诗虽有遵王之注,然亦未能尽窥其师之微旨,故重录此诗序并六首全文,分别笺释之。其他典故,读者自当更取遵王原注并观也。
有学集壹秋槐诗“和东坡西台诗韵六首”其序云:
丁亥三月晦日,晨兴礼佛,忽被急征,锒铛拖曳,命在漏刻。河东夫人沉疴卧蓐,蹶然而起,冒死从行,誓上书代死,否则从死。慷慨首途,无刺刺可怜之语。余亦赖以自壮焉。狱急时,次东坡御史台寄妻诗以当诀别。狱中遏纸笔,临风暗诵,饮泣而已。生还之后,寻绎遗忘,尚存六章,值君三十设帨之辰,长筵初启,引满放歌,以博如皋之一笑,并以传示同声,求属和焉。
寅恪案:娄东无名氏研堂见闻录云:“牧斋就逮时〔柳夫人〕能戎装变服,挟一骑护之。”某氏所记河东君事多杂采他书,实无价值,其言河东君戎张挟一骑护牧斋,则绝无根据,不过牵混河东君作“昭君出塞装”之传说而来耳。此事前已辨之矣。至“无刺刺可怜之语”,乃用韩退之“送殷侑员外使回鹘序”中“令人适数百里,出门惘惘,有离别可怜之色。持被入直三省,丁宁顾婢子语,剌剌不能休”之文(见五百家注韩昌黎先生文集贰壹),遵王注中未及,特标出之,以便读者,并足见牧斋之文无一字无来处也。又“余亦赖以自壮焉”之语,与第壹首诗“恸哭临江无壮子”句亦有相互关系。余见下论。
抑有可附论者,即关于河东君生年月日之问题。当牧斋顺治四年丁亥赋此六诗时,河东君应如牧斋之言确为三十岁。此点并据康熙三年甲辰河东君示其女赵管妻遗嘱所言“我来汝家二十五年”(参第肆章论寒夕文宴诗节),及顾苓河东君传所载“定情之夕,在辛巳六月七日,君年二十四矣”等资料,推计符合。或谓牧斋于丁亥三月晦日在常熟被急征,至南京下狱,历四十日出狱,即牧斋此题序所谓“生还”,若依此计算,其出狱当在五月间,然则河东君之生辰应在五月矣。鄙意牧斋所谓“生还之后,值君三十设帨之辰”,其时限虽不能距五月太远,但亦难决其必在五月,是以或说亦未谛也。至牧斋序文所以引“贾大夫”之烂熟典故者(详见第肆章论牧斋庚辰冬日同如是泛舟再赠诗“争得三年才一笑”句所引),固借此明著其对河东君救护之恩情,更别具不便告人之深旨。盖明南都倾覆在乙酉五月,自乙酉五月至丁亥五月亦可视为三年,在此三年间河东君“不言不笑”,所以表示其不忘故国旧都之哀痛。遵王注已引左氏传以释此古典,然恐未必通晓其师微意所在,故不可据牧斋之饰词以定河东君之生辰实在五月也。唯有可笑者,第肆章论牧斋“〔庚辰〕冬日同如是泛舟有赠”诗,引江熙扫轨闲谈,谓牧斋“黑而髯,貌似钟馗”,可知牧斋有贾大夫之恶。至牧斋之才,在河东君心目中除“邺下逸才,江左罕俪”之陈卧子外,“南宫主人”尚有可取之处(见河东君与汪然明尺牍第贰伍通及第叁拾通),宜其能博如皋之一笑也。
牧斋和东坡诗第壹首云:
朔气阴森夏亦凄,穹庐四盖觉天低。青春望断催归鸟,黑狱声沉报晓鸡。恸哭临江无壮子,徒行赴难有贤妻。重围不禁还乡梦,却过淮东又浙西。
寅恪案:第壹句“朔气”盖谓建州本在北方。“夏亦凄”者,言其残酷也。韩退之“赠刘师服”诗云:“夏半阴气始,淅然云景秋。蝉声入客耳,惊起不可留。”(见五百家注昌黎先生集伍。)牧斋以丁亥三月晦日在常熟被急征,至南京下狱时当在四月初旬,历四十日出狱已在五月。五月为仲夏,与韩诗“夏半”之语适切。或云牧斋下狱在夏季,似与韩诗“云景秋”之“秋”不合。鄙意骆宾王“在狱咏蝉”诗“西陆蝉声唱”句(见全唐诗第贰函骆宾王叁)虽是秋季所作,但诗题有“狱中”之语,牧斋遂因韩诗“蝉声入客耳”句联想及之。观牧斋此诗第肆句“声沉”之语,与骆氏此诗“风多响易沉”句相应合,可以证知。不必拘执韩骆诗中“云景秋”及“西陆”之辞为疑也。第贰句遵王注本作“穹庐”,并引史记匈奴传以释之,甚是,盖牧斋用“穹庐”之辞以指建州为胡虏,其作“穹苍”者,乃后来所讳改也。第叁句遵王注引韩退之“游城南”诗中“赠同游”五绝释之,亦是。但五百家注昌黎先生诗集玖此诗注略云:“洪云,催归子规也。补注,〔黄莺?〕复斋漫录,予尝读顾渚山茶记云,顾渚山中有鸟如鸲鹆而色苍,毎至正月作声曰:春起也。三四月云:春去也。采茶人呼为唤春鸟。”(参太平广记肆陸叁引顾渚山记“报春鸟”条。)牧斋丁亥四月正在金陵狱中,故以青春望断“不如归去”为言,其意更出韩诗外矣。第肆句言建州之统治中国,如双王之主宰泥犁,即所谓“暗无天日”者。
关于第贰联之释甚有问题。柳南随笔壹(参东皋杂钞叁及牧斋遗事“牧斋仕本朝”条)云:
某宗伯于丁亥岁以事被急征,河东夫人实从。公子孙爱年少,莫展一筹,瑟缩而已。翁于金陵狱中和东坡御史台寄弟诗,有“恸哭临江无孝子,从行赴难有贤妻”之句,盖纪实也。孙爱见此诗,恐为人口实,百计托翁所知,请改孝子二字。今本刻“壮子”,实系更定云。
寅恪案:东漵所记,谓此联上句之“壮子”本作“孝子”。以孙爱之无能,初视之亦颇近理,细绎之则殊不然,盖牧斋诗本为和东坡狱中之作,故其所用辞语典故亦必与东坡有关。考“壮”字通义为“长大”,专义则为小戴记曲礼“三十曰壮”。检东坡后集壹叁“到昌化军谢表”云:“子孙恸哭于江边,已为死别。”表中“子孙”之“子”指东坡长子迈,“子孙”之“孙”指迈之子箪符及幼子过之子龠。迈生于嘉祐四年己亥,至绍圣四年丁丑东坡谪琼州时年三十九,故迈兼通义及专义之“壮”。东坡留迈及诸孙等于惠州,独与幼子渡海至琼州。过生于熙宁五年壬子,至绍圣四年丁丑年二十六,既非长子,年又未三十,不得为“壮”也。(详见王文诰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总案壹嘉祐四年己亥、同书捌熙宁五年壬子、同书肆拾绍圣三年丙子及四年丁丑等条。)又检东坡集贰玖“黄州上文潞公书”(参叶梦得避暑录话肆“苏子瞻元丰间赴诏狱,与其长子迈俱行”条)云:“轼始就逮赴狱,有一子稍长,徒步相随。其余守捨皆妇女幼稚。”东坡元丰二年己未就逮时迈年二十一,虽为长子,但非“三十曰壮”之“壮子”。初学集柒肆“先太淑人述”云:“谦益狂愚悻直,再触网罗,苇笥之籍,同文之狱,流船洶惧,一日数惊。太淑人强引义命自安。然其抚心饮泪,惟恐壮子受刑戮,固未忍以告人也。”牧斋所谓“再触网罗”者,指天启五年乙丑年四十四及崇祯元年戊辰年四十七两次之事。(详见葛万里及金鹤冲所撰牧斋年谱。)文中“壮子”之“壮”乃兼通义及专义。盖牧斋“三世单传”,其时又年过三十故也。当顺治四年丁亥牧斋被急征时孙爱年十九,既未过三十,又非居长之子,(见初学集玖崇祯诗集伍“反东坡洗儿诗。己巳九月九日”及同书柒肆“亡儿寿圹志。”)自不得以苏迈为比。由是言之,第贰联上句全用东坡及其长子伯达之典故,绝无可疑。至第贰联下句则用全唐诗第贰函崔颢“赠王威古”五古“报国行赴难,古来皆共然”及东坡上文潞公书“徒步随行”,并笺注陶渊明集捌“与子俨等疏”中“余尝感孺仲贤妻之言”等典故。综合上下两句言之,牧斋实自伤己身不仅不能如东坡有长壮之子徒步随行,江边痛哭,唯恃孺仲贤妻之河东君与共患难耳。(参有学集贰秋槐诗文集“己丑元日试笔”二首之二“孺仲贤妻涕泪余”句。)夫孙爱固为“生儿不象贤”之刘禅(见全唐诗第陸函刘禹锡肆“蜀先主庙”),但绝非忤逆不孝之子,浅人未晓牧斋之作此诗贯穿融合东坡全集而成,妄造物语,可鄙可笑也。或谓此联上句牧斋最初之稿原不如此。汉书叁拾艺文志歌诗类载:“临江王节士歌诗四篇。”(参同书伍叁景十三王传临江闵王荣传。)分类补注李太白诗肆“临江王节士歌”云:“洞庭白波木叶稀,燕鸿始入吴云飞。吴云飞,吴云寒,燕鸿苦。风号沙宿潇湘浦,节士悲秋泪如雨。白日当天心照之,可以事明主。壮士愤,雄风生。安得倚天剑,跨海斩长鲸。”牧斋殆取此意。“壮子”本作“壮士”,后来以辞旨过显,触犯忌讳,遂改用东坡故实,易“壮士”为“壮子”欤?或说似亦有理,姑附录之,以备一解。
第柒捌两句与东坡原诗自注“狱中闻湖杭民为余作解厄斋经月,所以有此句也”有关,可不待论。但牧斋“淮东”二字暗指明凤阳祖陵而言。明史肆拾地理志“凤阳府。凤阳县”下注略云:“北滨淮。西南有皇陵。”又宋有淮东路,元有淮东道。故牧斋用“淮东”之辞以示不忘明室祖宗之意。“浙西”二字,自是袭用苏诗“浙江西”之成语,然亦暗指此时尚为明守之浙江沿海岛屿如舟山群岛等。此等岛屿固在浙江之东,若就残明为主之观点言,则浙江省乃在其西。张名振之封爵以“定西”为号者,疑即取义于此。牧斋诡辞以寓意,表面和苏韵,使人不觉其微旨所在。总之此两句谓不独思家而已,更怀念故国也。或谓牧斋己身曾任浙江乡试主考,合古典今典为一辞,甚为巧妙。牧斋寄示谢象三此题,亦以谢氏乃其典试浙江时所取士之故。此或说似亦可通,并录之,以备别解。
第贰首云:
阴宫窟室昼含凄,风色萧骚白日低。天上底须论玉兔,人间何物是金鸡。肝肠迸裂题襟友,血泪模糊织锦妻。却指恒云望家室,滹沱河北太行西。
寅恪案:第壹句及第贰句亦俱谓建州统治之黑暗。牧斋第壹首已及此意,今又重申言之者,所以抒其深恨。第壹句“窟室”,遵王注引史记吴太伯世家为释,字面固合,恐犹未尽。鄙意牧斋殆用汉书伍肆苏建传附武传“单于愈欲降之,乃幽武置大窖中”之意,实欲以子卿自比。第叁句遵王注引李孝逸事为释,似可通,但寅恪则疑牧斋之意谓“月有阴晴圆缺”,(可参第叁章卧子长相思诗节述及东坡“丙辰中秋作,兼怀子由”词。)明室今虽暂衰,终有复兴之望,与第肆章所引黄皆令“谢别柳河东夫人”眼儿媚词“月儿残了又重明,后会岂如今”同一微旨也。第伍句“题襟友”当指梁维枢,据前引有关慎可资料,则牧斋自可以此目之也。第柒捌两句谓河东君寄居慎可南京之雕陵庄。考北魏之恒州,唐改云州,北周移云州于常山,乃滹沱河北、太行山西,梁氏著籍之真定,亦即雕桥庄所在之地。真定固在滹沱河之北,“太行西”谓真定雕桥庄之西方为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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