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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03年第6期-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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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爸爸斗不过陈妈,这在她心里,是件多么痛苦的事啊! 
  马根草在雪爸爸门口疯长起来,一根连着一根,连到她的门边,散发着一种颓废的气息。雪爸爸每天吃罢晚饭,喂过猪,就“哐当”一声,关了那张临巷的门。那些夜晚,雪爸爸那盏十五支光电灯,横吊在两床之间,殷勤亮着,燃烧着昏暗的夜。 
  有天,我散了学回来,经过窗户底下,透过窗玻璃往里望,发现雪爸爸站在房中间发呆。她穿着蓝布罩衣,看上去身子有些偏,显得晃晃荡荡的,从侧面看她的脸,脸映在玻璃窗上,像一副木偶。这时,我才觉得雪爸爸很孤单。 
  我走过去,喊了声雪爸爸,她没有转身也没有理我,我嘟着嘴大声喊,她才回过神来。你放学了。我轻轻走到她跟前,拉住她的衣角。 
  雪爸爸,你还在想杨爸爸吗? 
  傻孩子,你怎么这么懂事? 
  你官能不能不想他? 
  雪爸爸没有作声,只伸开双手,抱住我。 
  后来的日子,雪爸爸不愿走动,她不走动,邻居也不怎么来了。她总是坐在那张红木椅子朝窗户外望。那窗户是关着的,什么也看不见。 
  我好像从那一刻起迅速长大起来,一放学,我不到外而去疯,而是早早回来,搬条板凳,偎到雪爸爸身边,一日又一日。只有这时,雪爸爸那张木偶似的脸上好像才活泛起来。发出呵呵的笑声,但笑声像沙锅里爆炒的豆子,虽然粒粒爆响,但听上去就像刀划在心上般难受。 
  那年夏天,雪爸爸的脚开始发肿,不能久站,人更加胖,胖得像冬瓜。走路都喘不过气来。她整天坐在门口,搔着背上的痱子,她背上的痱子像个苦瓜球。我见她苦瓜球的背,便想出一个办法。我把一对小竹筒筒夹在她腋窝里,又给她背上涂一层牙膏,然后用木梳去梳。雪爸爸眉宇舒展了,一把抱住我,说,好凉爽,好懂事哟,长大了会心疼人的。说着说着想放松拼尽力气去笑,但并没有维持多久,笑就从雪爸爸焦枯的脸上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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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杨爸爸带走一些换洗的衣服那天起,我想杨爸爸再也不会回这个家了。可是因了另外一件事,杨爸爸回来了,而且是永远地搬回来了。有件事我一直感到很奇怪,那一年,我分明在门外听杨爸爸说过,要给陈妈生个儿子,一年多了,怎么没有生出来呢?而且听人说,杨爸爸给她做的雕花床,那榫结是用胶粘上去的,不到一年也弄损了。 
  记得那天,雪爸爸在家门口给我编辫子,她把我额前的刘海一根根梳上去,然后用红毛线在辫子上结个蝴蝶花。突然,发现很多人乱哄哄的往巷子口跑。我和雪爸爸感到奇怪,也随他们走到巷子口,发现巷子门一部解放牌汽车停在陈妈门前,从车上跳下来一群戴红袖章的哥哥姐姐,很响地喊着口号,径直走进了陈妈家,其中一个姐姐拿出一把剪刀,先是把陈妈几件旗袍剪得稀烂,然后抓住陈妈的头,嚓嚓几剪刀,把她那水亮的粑粑头剪成一个癞子头。陈妈一下子懵了,眼里傻傻的、怯怯的,藏满了恐慌。 
  这时,周围已围过来很多邻居,雪爸爸远远地站在那里。 
  那个姐姐对周围的人说:你们不知道吧!她是个南洋妓女。说完将一块牌子挂到她面前,拉她上了车,后面跟着的几个哥哥姐姐也跳上车,车子呼地一声开走了。我被眼前的情景弄懵了,脑袋嗡嗡响。虽然我不晓得世界上还有个南洋,但我知道妓女就是雪爸爸说的婊子,是一种很肮脏的女人。 
  巷子里的人议论说,她年轻时在南洋当过甜酒西施,可从来没有听说过当妓女的事。一个婆婆说,她年轻时做得一碗好甜酒。每天一早,她打开那扇双合页门,端出个白瓷钵甜酒,捂上玻璃盖,摆在门边,过往的人就隔着玻璃看见那清澈的甜酒了。她就穿件水红色碎花衣坐在门边,露出的两节手,像两支白莲藕,又白又嫩。一碗甜酒,伴一个笑脸。—招十,十传百,不想吃甜酒的就凭她这笑容也想吃一碗了。有人说她的甜酒这么好吃,是不是做甜酒时,把女人香也一块揉进去了?她的甜酒做得好,满街的人都喜欢吃她的甜酒。女人怀小孩喝了她的甜酒,小孩在母亲肚子里长得又白又嫩,和她一样漂亮;月婆子喝了她的甜酒,小孩子有奶吃;小产的女人喝了她的甜酒,身上干净得快。但男人不能喝她的甜酒,男人一喝就醉,一醉就会天天想着她。所以细心的女人总不要男人去买她的甜酒,总是自己亲自去买,或要公公婆婆去买,买回来了也要看紧,不要让男人偷着吃。女人嫉妒她,偷偷从她那里买来甜酒药子,暗暗打听她的做法,然后用同样的方法做甜酒,可做出来的不是酸就是苦。女人们恨她。骂她的甜酒里洒了迷魂药,骂归骂,照样每天去她那里买甜酒。 
  雪爸爸没有跟上去,远远地站在那里,看着消失在街头的那辆解放牌汽车。她趿双凉鞋,穿条吊头棉绸裤,风偶尔一吹,露出一小节脚踝。她就这样直直地站着,神态非常安详,脸上露出一种意味深长的笑。回家的时候,凉鞋叽叭叽叭打着脚后跟,响个不停,扭动的身子有种夸张的动感,有种快乐后的轻松。雪爸爸暗暗与陈妈较量这么多年,在她自己毫无防缶时,陈妈败了,彻底地败了,败得一塌糊涂。这是天赐的报应。天赐的报应量你躲也躲不开。雪爸爸伸长脖子,妩媚地吐了口气。 
  雪爸爸就这样扬眉吐气地过了个下午。她挺起胸脯,轻快地跨出房门,强压住内心的喜悦,想再去看看那个遭报应的女人现在怎么样了。出门前,雪爸爸换了一套平时不怎么穿的新衣服,脸上擦了层厚厚的雪花膏。快到巷口时,看见几个小孩子围着一个疯婆子拉拉扯扯,走近—看,怎么是陈妈。她头乱得像鸡窝,身上的衣服上涂了些乱七八糟的颜料,跟在她屁股后头的小孩子一直在叫着南洋妓女,疯婆婆。雪爸爸一怔,她怎么转眼间变成这样子了?可雪爸爸又想,她这样子不是自己正想看到的样子吗?可真正见到这样子,雪爸爸又觉得那些戴红袖章的孩子有点胡来。 
  雪爸爸整了整自己的衣服,她想以这种形象去击毁那个她怨恨了多年,现在肮里肮脏的女人。雪爸爸带着我说说笑笑地到了陈妈门口。我不知道雪爸爸今天为什么笑得这么响亮。然而,当雪爸爸站在陈妈门口的时候,她那怪模怪样的笑声一下被风刮走了——样。我不解地抬头看雪爸爸,雪爸爸把我的脸扳过去,并用手指着屋里的陈妈。这时,我看见陈妈坐在镜子边梳那些残缺不齐的头发,却怎么也梳不好。 
  这时的雪爸爸双手叉腰,很近地观看,一种幸灾乐祸的观看。从脸上笑容看得出来,雪爸爸再没有比现在更快乐的时候了。雪爸爸一直在笑,笑着笑着,不知为什么,心里不是滋味了,笑容也僵在脸上。 
  女人的头发,是一根都不可以乱的,陈妈的头发怎么能乱糟糟呢?陈妈可以是狐狸精,但不能成为一个疯婆子。就等于雪爸爸的衣服可以有油腻,但杨爸爸的衣服一定要一尘不染的一样。看惯了陈妈整齐漂亮头发的雪爸爸,怎么也看不惯她乱糟糟的头发。这时,雪爸爸那种幸灾乐祸的感觉一点也找不到了。那种最初尝到的脏利者的滋味,在这时变了味,就像筐里的鸡蛋,变成了臭蛋。 
  原来,漂亮的脸头发乱了这么难看。陈妈那么爱漂亮,她却无法梳好那残缺不齐乱糟糟的头发,那么多人看着她,她心里是多么地难受?这时,雪爸爸心里也非常难受。 
  陈妈仍在一遍遍梳,却怎么也梳不好。雪爸爸看着心撅,不知一股什么力量,她走过去,帮她把头发往上压紧,然后用一个网子裹住,再也看不见那残缺不齐的头发了。 
  陈妈抬眼看了一眼雪爸爸,赶紧把头扭过去了。半晌后,她慢慢转过头来,幽幽地叫了声,雪姐。 
  我发现她叫雪姐时,嘴里那颗金牙不见了,那里一个空洞。我盯着那个空洞看。陈妈见我盯着她牙看,忙说:他们说金牙是资产阶级的东西,他们帮我敲掉了。 
  陈妈,你一定要想得开呀!我们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 
  雪爸爸突然说了这样一句话。说这话时,她很不自然地扭动了一下身子。这下轮到我吃惊了,雪爸爸那么恨陈妈,怎么会从她嘴里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呢?我简直无法相信。现在我只能这样去理解雪爸爸,雪爸爸的胸怀说大就大,大到能容纳一个宇宙。说小就小,小到只能容纳一个男人。爱也是无边无际的,她可以只爱一个人,也可以爱自己的仇人。 
  放心,我心里踏实着呢!说完,陈妈又把头低下去。这时,陈妈家门口又围过来一些邻居,都担心地望着她。陈妈站起来,从容走到门边,对他们平静地一笑:请进来坐吧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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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妈仍有一种镇定后的从容。在回家路上,雪爸爸一直在想陈妈表现出来的从容,一种常人不具备的从容。但她感到今天的从容与以往的从容不同,特别是对待她和杨爸爸的事上,那才是一种真正的镇定后的从容,而今天的从容是虚拟出来的,虚拟出来的从容不正常。雪爸爸越想心里越生出几分沉重来。在雪爸爸还没有想通的时候,杨爸爸突然回来了,把这个还没有想通的雪爸爸着实吓了一跳。杨爸爸一进屋,径直躺到了床上,又给雪爸爸一个意外。不对呀,大白天躺在床上!这是盘古开天的事。更不对的是,这个时候应该是陈妈最需要他的时候,他怎么到这个时候却丢下陈妈不管了?看到杨爸爸一声不吭地躺在床上,雪爸爸又想,陈妈会不会来找杨爸爸?雪爸爸又朝巷子口望去,好像那里的人已散尽,终于安静下来。 
  晚上,雪爸爸躺在床上仍在想白天的种种不正常。陈妈那种不正常的从容和杨爸爸白天躺在床上的不正常。雪爸爸望一眼杨爸爸,杨爸爸躬在床上,像只煮熟的大龙虾。他脸微红,鼻息发出的呼吸很均匀,同时有一种很满足的鼾声。看来杨爸爸还不知道这件事,要不他不会睡得这样平静的。要不要告诉他?雪爸爸越想越不安,走到杨爸爸床前,把他摇醒,一口气把陈妈被抓的过程说了一遍,也说出了她白天的从容很不正常。杨爸爸懒懒翻了个身,说,我早知道。说完,又睡过去了。雪爸爸满脸惊讶望着杨爸爸时,杨爸爸已鼾声如雷。雪爸爸发现屋子里只剩自己在挨冷时,突然回到床上,扯灭了电灯。 
  挨到下半夜,突然一声尖叫,把我吓醒,惊恐地从被窝里探出头来。雪爸爸喘着粗气,自言自语。声音因为搀了某种恐惧而变了味,仿佛嗓子里被堵塞了什么东西,她在堵塞中费力地挤出一丝沙哑的声音。后来,我紧裹被子,什么也听不清了。 
  万物寂静,窗内窗外一片漆黑。雪爸爸拉亮灯,趿着鞋子朝陈妈家跑去,一会,雪爸爸又跑回来,把我从床上拖起,我就迷迷糊糊被她拉到陈妈门前。雪爸爸脸贴在门上,发现这张门在黑暗的夜色里,有一线光从门缝隙里漏出,非常暗淡,看不清里面,一种不祥也就升腾在雪爸爸的眼睛里。雪爸爸把我拉到跟前,悄声对我说,你大声喊,喊陈妈,说娟娟要吃酸水萝卜。陈妈是最爱你的,你一喊她就会开门。我睁着惺松双眼,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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