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务虚笔记-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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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桥西,河那边,我告诉你吧离你家很近就有一个油盐店。”
  “我知道。”
  “那你干嘛跑这么远?”
  “我乐意。”
  “你乐意?”女孩儿T笑起来,“你为什么乐意?”
  “这儿的酱油好,”诗人改口说。
  T愣着看了L一会儿,又笑起来。
  “你不信?”
  “我不信。”
  少年诗人灵机一动:“别处的酱油是用豆子做的,这儿的是用糖做的。”
  “真的呀?”
  “那当然。”
  “噢,是吗!”
  “我们一起跳‘房子’,好吗?”
  好,或者不好,都好。少年L只要能跟她说一说话,那一天就是个纪念日。
  这样,差不多两年,或者三年。
  两、三年里,L没有一天不想着那女孩儿,想去看她。但家里的油盐酱醋并木是每天都要补充。
  没有一天不想去看看她。十二岁,或者十三岁,L想出了一条妙计:跑步。
  以锻炼身体的名义,长跑。从他家到那座美丽的房子,大约三公里,跑一个来回差不多要半小时——包括围着那红色的院墙慢跑三圈,和不断地仰望那女孩儿的窗口,包括在她窗外的树下满怀希望地歇口气。还是那三种希望,少年L的希望还不见有什么变化。
  那女孩儿却在变化。逐日地鲜明,安静、茁壮。她已经不那么喜欢跳皮筋儿跳“房子”了。她坐在台阶上,看书,安安静静,看得入迷……这太像是O了。在门廊里她独自舞蹈,从门廊的这边到那边,旋转,裙子展开、垂落,舞步轻盈……这很像是N。但这是少女T。在院子里哄着她的小弟弟玩,和小弟弟一起研究地上的蚂蚁,活泼而温厚的笑声像个小母亲……在我的愿望里,O应该是这样,O理当如此。经常,她在自己的房间里唱歌、弹琴,仍然是那支歌:当我幼年的时候,母亲教我唱歌,在她慈爱的眼里,隐约闪着泪光……这歌声更使我想起N。但毫无疑问,她现在是T。
  “喂!”L在阳台下仰着脸喊她,问她:“是‘当我幼年的时候’,还是‘在我幼年的时候’?”
  “是‘当’,”T从窗里探出头,“是‘当我幼年的时候’。你又来打油吗?”
  “不。我是跑步,懂吗?长跑。”
  “跑多远?”
  “从我家到你家。”
  “噢真的!一直都跑?”
  “当然。是‘当我幼年的时候’,还是‘当我童年的时候’?”
  “‘幼年’。当我幼年的时候,母亲……”少女T很快地再轻声唱一遍。
  诗人将永远记得这支歌,从幼年记到老年。
  “你很累了吧?要进来喝点儿水吗?”
  “不,我一点儿都不累,也不渴。”这话一出口,L就后悔了,但不能改口。
  “你每天都要跑吗?”
  每天都跑。要是并没有看见少女T,L也一点儿都不感觉沮丧,他相信T肯定看见了他,肯定听见了他,知道他来过了。因此L每天准时到达她的窗下,必须准时,使那个时间成为他必然要到达的时间,使那个时间成为他必定已经来过的证明,使那个时间不再有其它意味,仅仅是他和她的时间。要是T没有出现,L相信那是因为她实在脱不开身,比如说因为她的功课还没做完她的父母不准她出来。L起程往回跑的时候,心里对他的少女说:我来过了。我每天都会来的。你不可能发现哪怕是只有一天我没有来……
  这确实是一条妙计,否则L没有借口天天都到那儿去。这妙计,使得少年诗人每天都有着神秘而美妙的期待。
  81
  这妙计,得之于L十二岁或者十三岁的一个礼拜日。
  十二岁或者十三岁的那个暑假,L整天都钻在屋子里看书。忽然之间好像有一种什么灵感在他心里开放,在他的眼睛里开放,他发现家里原来有那么多的书,而且霎那间领悟了她们,被她们迷醉。竟然有那么多动人的爱情故事一直就在他身边,《飘》呀、《简爱》呀、《茵梦湖》呀,再譬如《安娜.卡列尼娜》、《复活》、《白痴》、《牛虻》,譬如《家》、《青春之歌》,还有很多很多,譬如《基督山恩仇记》、《卡门》、《红字》……还有很多我一时想不起来了。他一边如饥似渴地读,一边懊悔不迭,他怎么会这么久都没有发现她们的存在?他怎么能一向毫无觉察呢?真是件奇怪的事。想到以往的日子里她们默默地与他同在,诗人L竟莫名地感动。他一本接一本地读,躺在床上从清晨直到深夜,被书中曲折、哀伤或悲壮的爱情故事弄得神魂颠倒寝食不安。以致窗外的夏天也是悲喜无常,窗外的夏天,可以是淫雨连绵的晴朗,也可以是艳阳高照的阴郁。L心里的冷暖、眼中的晴朗或阴郁,与气候无关,与风雨无关,与太阳的位置无关,完全根据书中的情节而定。少年诗人“热来热得蒸笼里坐,冷来冷得冰凌上卧”,打摆子似地享受着那些故事的折磨。母亲在窗外的夏天里喊他:“L,别看啦!出去,喂,到外面去走走。”“L,听见没有?出去跑一跑,书不是你那么个看法。”
  最让L不能释手的当然会是《牛虻》。他最钦佩甚至羡慕的,自然是那个历尽苦难但是无比坚韧的亚瑟,那个瘸了一条腿、脸上有可怕的伤疤的“牛虻”。他最留恋、热爱、不能忘怀的,是那个心碎的琼玛,最让他锥心一般地同情的,不用说,一定是那个美丽而苍白的琼玛。母亲在夏天的晚风中喊他:“听见没有L!这样看下去你要成书呆子啦!眼睛要看坏啦!出去,不管到哪儿去跑上一圈儿不好吗?”L把那本书合起来,放在胸脯上,在夏天辽阔的蝉歌里想,自己可不可能是那个亚瑟?可不可能经受住那样的痛苦?那座梦幻般美丽的房子里的小姑娘,会不会为了不让列瓦雷士看见一轮血红的落日而悄悄地把窗帘拉上?母亲在窗外夏夜的星空下不知在对准说:“真没见过这样看书的孩子,唉,真是拿他没办法。”然后喊他:“L--!把灯关了,快来这月亮底下坐一会,夜来香都开了,有多香呵。”那个泪流满面的琼玛呀,L想,那个苦难的亚瑟他的苦难应该得到安慰了,他为什么不能更宽容一点呢。少年诗人想,如果我是亚瑟,我相信我会告诉琼玛我就是谁,应该让她那颗苦难的心最后也得到些安慰。L在夏天的月光里,在心里,把那些已经结束了的故事继续讲下去。母亲在雨后初晴的夏天的清晨里叫他:“L,L!快起来,快起床出来看看,外面的空气有多新鲜……”
  L被母亲拉扯着出来,伸着懒腰打着哈欠。母亲在他屁股上揍一下,就像对付一匹小狼,母亲说:“跑吧!”母亲说:“跑吧随便哪儿,半小时内不许回来。”
  L先是满腹心事地走,似醒未醒的状态。是个礼拜日,街上人少,但从每一个门中、每个窗口、每一个家里,都传出比平日喜悦纷杂的声音。路面和屋顶还都是湿的,颜色深暗,树干也是湿的近乎是黑色的,树冠摇动得几乎没有声音但树叶是耀眼的灿烂,一夜的风雨之后河水涨大了,河水载着晴朗天光舒畅地奔流……L满腹心事地走,忽然灵机一动,然后我看见他跑起来。
  诗人一跑起来,我发现他就是朝着少女T 的方向。
  82
  但是有一天,谁也不可能记住是哪一天,以往的三个希望忽然间显得那么单薄、简陋,那么不够。仅仅是每天看见那个十五岁的少女已经不够,仅仅是偶尔和她在一起,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已经不够。怎样不够?什么不够?不够的都是什么?十五岁的诗人并不知道。但答案已经在十五岁的生命中存在,只是十五岁的少年还未及觉察。答案,在生命诞生的时刻,就已存在。那一天,L离开那座可爱的房子,越跑越慢没有了往日的兴奋,跑过小油盐店,跑过石桥,跑在河岸,越跑越慢没有了以往的快乐。答案已经存在,只是等待少年的发现。答案甚至已经显露过了,就像真理早已经显露过了,但要发现它,却需要:夏日的夕阳沉垂的时刻少年沿着以往的归途,怅然若失。
  怅然若失,是少年皈依真理的时刻。
  L在河堤上坐下,不想回家。
  看着落日在河的尽头隐没,看着两岸的房屋变成剪影,天空只剩下鸽子飞旋的身影,河水的波光暗下去继尔消失,只听见汩汩不断的声响。怅然若失之间,这初历孤独的时刻,忽然淡淡的一缕痛苦催动了一阵无比的欢乐。这时我发现,真理的光芒早曾在他的欲望中显露端倪,少女动人的裸体已不止一次走进了诗人黑夜的梦景,和白昼的幻想。这幻想夺魂摄魄般地重新把诗人点燃,这幻想一经出现便绵绵不绝动荡不止,不可违抗,使少年不顾一切地顺从着她的诱惑,她的震撼,追寻着那动人的神秘……诗人L热血沸腾看见了少女神秘的裸体,雪白的一道光芒,在沉暗中显现。一切都被她衬照得失去了色彩。雪白的光芒,但是仅此而已,少年L确凿还没有见过女人的裸体。沉暗中,那光芒向他走来,他极力想看清她,看清每一部分。但那光芒飘忽游移不能聚拢。他能感到她的呼吸、呼吸的气流和声音,能听见她的脚步、走着或者跳着的节奏,能看见她的脸但在那跳荡的光芒中看不清她的表情,看见她美丽的脖颈和身体的轮廓,但无论如何想像不出那些最神秘的部分,他甚至怀疑那些神秘是否存在,是否此时此刻就在某一处空间里坦然成长。在那虚虚实实飘飘扬扬的衣裙里面难道少年L的痛苦和梦景,一定符合逻辑地存在吗?少年试图描绘那些部分,刻画她们,使那些最诱人最鲜活的曲线真确地呈现,在沉暗与光芒之间独立出来。但他聚精会神激动得发抖也还是徒劳。也还是疑问。少女的胸脯仍不过是书上一段抽象的文字,灿烂缥缈的一团白光刚要聚拢却又消散。L深深地怀疑,自己是否真能有一天与她们想见,他会不会在见到她们之前已经死去?臀部呢?蓬勃明朗的隆起,和,幽深曲回的陷落……L不敢想象与她们欢聚的日子在何月何年。沉醉的幻想中那淡淡的一缕痛苦萦绕不散,那时诗人L确信自己罪孽深重,但是无力抵抗,少年娇嫩的花朵在河岸的夏夜里悄悄膨胀。不,“臀部”这两个字多么没有生气,呆板冷漠得让诗人不能接受,这两个字没有性别没有性格,甚至不可能有姓名。应该是另外两个字,虽然那显得有点儿粗俗,但要亲切些,亲近得多,有了生气,有了血肉的温度,气息和感情,有了朦胧的状态。但诗人觉得这两个字,对可爱的女人就怕是亵读,应该有一个更为美丽的词,单单属于女人的那一部分,那些部分,属于她们,属于真理。
  83
  然后,一场革命来到了。在少年诗人情窦初开的时节,一位伟大的诗人梦见了一个红色的星球。画家Z 悄悄走出人山人海又消失在人山人海中,那时,我和诗人L 随波逐流,高喊着那幅对联。革命,无论如何是富于诗意的。L像Z一样,不喜欢学校里的大部分课程,不喜欢没完没了的考试。革命的到来最令诗人兴奋的,是不必上那些索然无味的课了,不必总坐在一间狭小的教室里没完没了地背书了,诗人L隐约感到,真正的生活提前到来了,还有真正的革命。
  二十几年前的那些日子里,L 每天早晨一睁眼就激情满怀。梦境刚一消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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