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务虚笔记-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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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几年前的那些日子里,L 每天早晨一睁眼就激情满怀。梦境刚一消失,他便精神抖擞,白日的幻想纷纭而至。看着窗上渐渐明亮,感到今天——就在太阳落下去之前一定要发生什么事了,好运正向他走来,一些神秘而美妙的事情即将出现。一些温馨的情绪,一些悲欢和缠绵的故事,一些凄艳甚至哀怨的光线,将接踵而来缠绕不散。以心相许的告别、指日可待的团圆、灼热的眼神、迟疑的话语、纤柔而奔放的脚步……都要到来都要到来。脚步忽然在草地上踌躇、痴迷、羞怯、惊讶、带着急促的喘息突如其来,从天而降,久已隐藏的秘密在夏天的傍晚里开放,把他带上一条背景模糊的小路,一个陌生但是温润地方,也许南方,而且把他卷进一个故事,并不具体的故事,但肯定与姑娘们有关的故事,与一个女人一生都息息相关的故事。也许……就像琼玛和亚瑟……还有那个慈祥的蒙泰尼里和那个可爱的马悌尼……但琼码不要嫁给波拉,十三年后等亚瑟回来时一切误会都会澄清……尤其亚瑟不要与那个跳芭蕾舞的女人搞在一起,琼玛和亚瑟都要等待……那条把亚瑟送走的河流也许可以忘记,南美洲血色的落日也可以忘记,杂耍班子里的屈侮——那些“嘭-嚓-嚓——,嘭-嚓-嚓——”的鼓乐声中驼背的丑角含泪的卖笑也忘记它忘记它吧,但不要忘记童年夏夜里的那一丛长青藤……只要波拉太太走进列瓦雷士孤独黑暗的卧室陪伴着他的痛苦,她就又是琼玛,只要琼玛美丽而苍白的脸上泪水无声地流淌,亚瑟就会回来……直到枪声响了……那时亚瑟——我或者L的希望——应该提醒琼玛,应该告诉她,可爱的马悌尼多年来对她一往情深……
  L,很显然,这时还不是一个真正的诗人。
  我和L,挤在人山人海中随波逐流喊着那幅对联,是一九六六年七月。然后八月,我的老祖母离开这座城市,只身一人被送去农村了。我在《奶奶的星星》中写过这件事,写过我的悲伤和惶惶不可终日。从那个夏夜庙院里传出可怕的消息,直到这个八月奶奶离开我们,我常常是这样:想起未来感到危险四伏,害怕,非常害怕,不知如何是好,怎样才能安全。奶奶走时我没有见到她。我记得整个七月我一直没回家,不敢回去,我不知道我应该如何对待我的老祖母,我知道我爱她,我又知道她曾经是地主我应该恨一个地主,如果我并不恨她那么我是什么呢?我在喊那幅对联的时候心里想的全是这件事。我对所有我的同学都隐瞒着这件事,怕他们发现,怕他们问到我的祖母是什么人,什么阶级?什么成分。于是大家就不再理我,就像小学校里那个可怕的孩子,使我处于孤立境地——一只被判离群的鸟儿。我感到那个可怕的孩子也已长大,一直都跟着我,无处不在,决不放弃我,而我永远不是他的对手。随时随地都要警惕,但是这种隐瞒让我每时每刻都感到自己有罪,不诚实,虚伪,狡诈。我很想在私下里对诗人说说我的罪孽,就像我已经知道了他对女性的不轨的想法而我已经原谅了他那样,也得到他的理解。但是他好像听不懂我的话,他还不是一个真正的诗人。
  八月,炽烈的太阳,满天满地红色的标语和旗帜,尘土、口号、麦克风刺耳的噪音之后便是一条条骇人听闻的消息,千万条流汗的臂膀和拳头举向天空。人山人海散尽之时我孤零零地仍然站在广场上,不知道怎样才能逃避开我的罪孽。终于在一道矮墙的阴凉里坐下,开始幻想……我要是一个没有出身的孤儿多好……也许我真是一个孤儿吧……一对革命先辈的遗孤,他们临刑前把我托咐给了我现在的父母,他们请我现在的父母不要告诉我真情,在我懂事之前不要泄露我的身世,他们崇高的心会这样为我着想……但是现在可以了,现在不能不说了,有一天,我现在的父母把我叫到眼前,对我说“孩子,我们必须得告诉你了,你不要难过,你是真正的革命接班人,红色后代,所以呀你要坚强,你的亲生父母他们是为了正义为了天下人都平等自由幸福而死的”,然后他们拿出那一对革命先辈的遗物……但也可能那一对革命先辈并没有牺牲,大家都以为他们已经死了而事实上他们还活着,他们死里逃生,这么多年来他们一直在寻找他们丢失了多年的儿子,他们终于找到了我现在的父母,从而找到了我。当然他们是为了找到我,是为了找到他们自己的儿子才一直寻找我现在的父母的。“叫呀快叫他们呀,叫爸爸,叫妈妈呀……”阿不不,千万可别,还是不要这样吧,我还是要我现在的父母,那一对先辈还是牺牲了的好……或者,那一对先辈为什么不会是我的叔叔和婶婶(或者舅舅和舅母)呢?就像Z 的叔叔那样,忽然回来了,老革命,高干,他会帮帮我们,改变奶奶和我们的处境……(多么可笑,历史有时候过于滑稽,二十年后我知道也还有人作着类似的幻想,只不过他们希望的不再是革命先辈,而是海外关系了,希望他们海外的父母终于找到他们,或者希望忽然从天而降一门海外的亲戚,从而改变他们的处境。)我坐在那矮墙下幻想,就像诗人坐在河岸的暮色中幻想着性爱。但是诗人娇嫩的花在夏夜里热烈地开放之时,我的幻想却在烈日下以渐渐地冷却告终。我知道我的幻想仅仅是幻想,不可能成为现实,我长得既像我的父亲又像我的母亲,而且也像我的老祖母,毫无疑问。夕阳西沉,广场上的彩旗开始在晚风中轻轻飘扬,远远近近的高音喇叭数重唱般地响起来,开始播放一个反革命女人伤风败俗的丑闻,说她和她的反动丈夫在卧室里非但不拉上窗帘而且有时还开着灯,说她常常只穿裙子不穿裤权站在阳台上,令革命群众无比厌恶……。
  这时我看见母亲在广场的另一边向我招手。
  母亲说:“城里,好多地方在抄家了。”
  母亲说:“听说有的地方打人了。”
  母亲告诉我:“咱们那条街上还没什么事。后面的街上,有一家给抄出了两箱绸缎,还有一块金条。”
  母亲推着自行车,我跟在她身旁走。我一声不响。
  “那家人都给谁上卡车,和那两匹绸缎,所有的家具,一块儿都拉走了。”
  “听说只剩下那家的小儿子。那孩子,都说平时可看不出他能这样,才十一岁,那些人让他上车的时候,那孩子哭着央求,说他没罪,说他并不知道他的父母成了这些罪恶的东西。那些人问他,你恨不恨你的父母亲?那孩子点点头。那些人就给了他一条皮带,那孩子就抽了他的父亲,又抽了母亲。那些人走了,邻居们问那孩子,你一个人到哪儿去呢?那孩子说,他要一个人留在这城市里,他不再要他那个家,什么家不家呀,他不要,他只要革命,他一个人也要继续革命……”
  母亲说:“我们把奶奶送走了,送回农村老家了。”
  母亲说:“听说有的地方打死人了。”
  母亲说:“让奶奶去躲一下,然后再接她回来。”
  我立刻大松了一口气。
  那个晚上我回到家,觉得轻松了很多。平安。平安的感觉。仿佛一个恶梦终于消散。安谧的夏夜,灯光也比往日柔和。安全感。夜里,躺在床上,满天的星星在窗外老海棠树的枝叶间闪烁,我想了一下奶奶,奶奶她这会儿在哪儿?她只身一人会碰上什么?但是我不使自己想下去,我想明天,明天我不用再那么害怕了,我与地生没关系了,我可以清同学到我家里来了,学校里将不会有人知道我是奶奶带大的了。我不再想奶奶,我使自己不再想她,不再想她一个人此时正在何方,以及她会不会想起我……。“那才是你的罪孽呵,”很多年后诗人L对我说。很多年后奶奶去世了,想起那个晚上,诗人对我说:“那才是你真正的罪孽呀。”我说是的。
  但是你知道吗?很多年前的那个晚上我就已经知道,那才是我的罪孽,那是真正的罪孽,不要说WR的勇敢,就便是画家Z的愤恨也要比这干净得多。
  但是你仍然感到轻松了。
  是的。感到安全。
  虽然丑恶依然是丑恶,但是别人并不知道,是吗?
  正是这样。
  于是安全了,是吗?为了安全,我们得小心地掩盖我们的羞耻。
  否则怎么办?
  诗人看着我,很久很久沉默不语。
  84
  诗人L沉默不语。很久很久之后他忽然问道:“可是为什么,性,会是羞耻的呢?”
  我一下子没懂,思路怎么一下子跳到这儿来了?
  他问得非常认真,出人意料:“从什么时候,都是什么原因,性,成为羞耻了呢?自然的欲望,男人和女人的那些美丽的部位,从什么时候和因为什么需要遮盖起来?”
  真不明白,为什么忽然想到了这个问题。
  诗人说:“你敢说一说你的性欲吗?或者叫作肉欲,或者还叫作淫欲——听听吧,已经都是贬意的了。”
  诗人说:“可是为什么呢?人体那些美丽的地方,怎么会成为羞耻的呢?从什么时候,乳房、腰腹、动人的大腿和茁壮的屁股需要隐藏?蓊郁烂漫的毛丛中男人和女人的器官——呵想想吧,他们可曾有过意味着赞美的名字吗?没有,除了冷漠的科学用语就是贬意的不堪入耳的称谓,使她们毫无生气,使她们丑陋不堪。呵,我现在就找不到符合我心愿的他们和她们的名字,因为没有,从来没有,没有这样的词汇这样的语言,但这是为什么呢?他们其实和健壮的臂膀一样美呀,她们其实和纤柔的脚趾一样美和温柔的双唇一样美呀。脱去精心设计的衣装那才是真正的美丽,每一处肌肤的滚动、每一块隐约的骨胳、每一缕茂盛的毛发那都是自然无与伦比的创造,矫饰的衣装脱落之时美丽才除净了污垢,摆脱了束缚,那明朗和幽暗,起伏,曲回,折皱,处处都埋藏着叫喊,要你贴近,贴近去吸吮她呼吸她,然后观看,轻轻地动走起来互相观看,步履轻捷,每一步都是从头到脚的一次和谐的传递,舒畅的流动,人体这精密的构造,自在地伸展,扭摆,喘息,随心所欲,每一根发梢都在跳跃,这才是真正的舞蹈,全部的美妙连成一体为所欲为,坦荡的毛丛中那是男人和女人的天赋和灵感,爱的花朵,爱的许诺,生死攸关的话语。恨,还有虚伪,不能使他们挺拔,怀疑不会让他们开放……男人和女人昂扬盛开的花朵那是最坦诚的表达呀,可是从什么时候因为什么要遮掩起来?甚至不能言说?连想一想都是羞耻?男人和女人,为什么必要躲避起来才能纵情地渴求,流淌,颤抖,飘荡,相互呼救?自由自在狂放不羁的千姿百态,最纯洁无邪的心醉神驰,只有互相的需要,不顾一切地互相需要,忘记了差别弃绝了功利互相彻底给予,可为什么,为什么那倒是见不得人的?”
  诗人百思不得其解。
  诗人说:“亚当和夏娃懂得了善恶,被逐出伊甸园,为什么他们首先感到赤身露体是羞耻的?他们走出那乐园,走入人间,开始走入人间同时开始懂得了遮掩——用一片叶子遮住那天赋的花朵,为什么,走入人间和懂得遮掩这两件事同时发生呢?”
  诗人说:“我知道人的丑陋和罪孽,因而我知道人会有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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