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务虚笔记-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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柱的影子长长地倒在台阶上,折断了的样子,人的影子也是一样。
  家里人都不在。这样的情况不多,但对F来说,父母不在意味着轻松和自由,没有什么害处。他到处搜寻了一阵,然后站在厨房里把一听罐头、半条红烧鱼和三个馒头往胃里装。(少年Z猜错了,在这座美丽如梦的房子里也是要有馒头的。)他一边吃一边摇晃着身体,眼睛望着窗外正在低落的太阳,两只脚轮流在地上踏出节拍,似乎那样可以让食物通过得更流畅,更迅速。要是母亲在,又要骂他整天神不守舍,干什么都像是在作梦了。他想马上出去,去找N,中间不必再回来吃晚饭了,一直和她呆到必须回家睡觉的时候——这便是轻松和自由的主要价值。看来母亲说的实在不错,至少有半个F是在作着梦——他希望打开的是一听午餐肉,而实际打开的是一听番茄酱;因此整个进食的过程中他总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直到三个馒头都已通过食道,他才看见那听午餐肉还在橱架上享受着安祥的秋阳。
  但是N 的家里也没有人。按了门铃但没人应,推一下门,开了。
  满地都是书。
  一万本书,像山倒下来似的铺满在地上。所有的房门都开着,但是没有人。窗也都开着,风,翻看着一本本写满了字的稿纸。风把零散的稿纸吹起来,让它们像蝴蝶那样飞来飞去,在一座座书的山丘上掠过,在山巅上招展并发出欢笑,或又滚下山谷去沉睡。那只猫像张望一群鸟儿那样地张望飞舞的稿纸,转着头仰视它们,或扑向它们,或被它们惊得逃窜,躲在山洼里依然保持着对它们的欲望。
  F叫着N的名字,在那只猫的陪伴下走遍所有的房间。但是没人应,哪儿都没有人。他想给家里打个电话,报告这儿的情况,问问父母知不知道N 家出了什么事。但电话里什么声音都没有,电话被掐断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F坐在书山上,抱着那只惊魂未定的猫,一直等到阳光退出窗外,N 还是没回来,N的父母也没回来。他把窗一一关上,把门一一关上,在倾倒的书山中推开一条路。他把门厅里的壁灯扭亮,给N留下一张字条插在壁灯上:“我来过了。不知出了什么事。猫先跟我去,它饥肠辘辘。”
  106
  过了三天,N和N的母亲回来了。
  那三天里,F每天下了课就往N的学校跑,N不在,N的同学说她这几天都不住在学校,F转身就走,骑上车飞奔回家。那三天晚上,F回到那座美丽的房子,不让父母知道,直接到N家去,但看见的只是那张字条孤独地插在壁灯上。那三个冷清而惶恐的夜,F与那只猫在一起,不开灯,躺在书山上不断地从恶梦中惊醒。第四天晚上,他一走进院门就看见N家有灯光。他大步跑进N家,见N和N的母亲正坐在孤零零的饭桌前吃晚饭。那些书大多不见了,一本本写了字的稿纸也不见了,一排排的书架都不见了,只剩很少的几件家具码放在角落里。
  F愣愣地站了一会儿,问:“你们也得走吗?”
  N和N的母亲互视,无言。
  “你们要到哪儿去?你们也得跟伯父一起去吗?”
  N的脸上没有表情。N的母亲请F坐下,坐下说。
  那只猫跳到他怀里。
  “我们不过是,”N的母亲说,“要搬出这个院子,到别处去住。”
  “哪儿?”
  “不远。还在这座城里。”
  “真的?不到西北的大山里去吗?”
  “不。如果要说方向嘛,倒正巧是东南。”N的母亲神情自若,甚至面带微笑。“东南,这座城的东南角。换个环境,不好吗?”
  N把那只猫接过去,一心一意地爱抚着它。
  “可我不相信伯父他会是……”
  “嘘——”N的母亲示意F不要再说。
  那一声“嘘”很轻,但在空空荡荡的屋子里仿佛响了很久,仿佛全世界都在屏息聆听它。三个人都不再说什么,目光投在三个方向。屋子显得很大,甚至辽阔,窗和门相距遥远。四壁空空,仿佛没有被踩过的雪。
  那只猫“喵呜——喵呜——”地叫着,在四壁间震起回声。
  “以后再到我们家来,可能,你应该加一点地警惕了。”
  “不,不会。伯母,我不会的。”
  “你……唉,你们俩可真是年轻。”N的母亲看看F,又看看N。
  “伯母,我不会那样的,我不是那种人。而且我相信伯父他不是……”
  “如果你相信,”N的母亲又急忙打断地:“只要你相信他是坦诚的就够了。他如果错了,你相信,他可能错在很多地方,但他没有错在良心上,这就够了。不要再多说了,我想你们……毕竟也是不小了。”
  “以后,要是你还愿意来看看我们,你就到……哦对了,我给你一个我们的新地址。”
  “什么时候搬?”
  “礼拜日,”N说。N和那只猫一起看着F。
  “那我来帮你们搬。”
  “不行。”
  “为什么?礼拜日我没有事呀?”
  “我说了——绝对不行!”
  “怎么啦,伯母?”
  “那天这座楼,所有的窗子后面都有眼睛。”
  “我不怕。”
  “可我怕。”
  107
  礼拜日,天还没亮,F就骑上车到N的新家去了。
  这是他头一次走进这片灰暗芜杂的楼区,此后的三年中他将要百次千次地到这儿来,有时候一天中就要来好几次。而且未来,有一个万死不悔的夜晚在那儿等着他,但只一夜,疯狂而辉煌的一夜。
  F找到了那座楼。楼前有一群孩子在游戏,又脏又快乐,以后F将常常看见他们并羡慕他们。他找到了三层上的那套房间。八个房门中的七个都传出礼拜日早晨嘈杂的家庭交响曲,只有一个锁着,寂无声息,这一个显然就是N从今往后的家了。他在那门前站着,一无作为甚至一无思想。八个门中的七个不断地有人出来,或提着拖把、或攥着手纸、或端着尿盆从他面前走过,一路向他行注目礼,甚至在拐进卫生间两手向腰中摸索裤带时还回头再把他审视一回。以后,F将要在这样的目光中经受三年考验,而最终与他们不辞而别。
  搬家的车到了。N的母亲看见F,只对他说:“那就别站着,动手搬吧。”F被这句话感动着,整整那一天他再没有站过或坐过一分钟。
  N的母亲看见,从昨天到现在,F和N的目光时常相遇,但互相没有说过一句话。N的母亲想道,这正是所谓“风暴眼”吧,又差不多是一场战争前的沉寂,但可惜他们不可能永远都呆在那一块平安的地带和纯净的时间里。N的母亲知道,未来是不可阻挡的,不管那是什么。
  里外间,两间小屋,都安顿好了,N住里间,母亲住外间,不多的家具安排得很紧凑。看样子还不坏。两个年轻的大学生站在门口往那屋里看,看他们平生的第一回创作。光线渐渐地昏暗了。因为匆忙中忘记买灯泡了,少女N点起了一支蜡烛。三个人围着那烛光坐下,开始吃冷面包和一条冷熏肠。
  N的母亲说:“这倒很像是一次圣餐。”
  N的母亲说:“确实像基督徒们说的,感谢主赐给我们食物。”
  N的母亲说:“好像还应该有一点地音乐,是吗?”
  N的母亲说:“要不要我给你们弹支曲子?”
  N说:“妈,你累了。”
  F说:“要不,放张唱片吧?”
  N把电唱机端出来,随便捡了一张唱片。我想,也许正巧就是画家Z最喜欢的那一张——天苍苍,野茫茫,落日如盘异地风烟中的那激荡的歌舞,那近看翩翩远闻杳杳的歌舞
  三个人啃面包的速度都渐渐放慢,目光都盯在那一点摇动的烛光上。N的眼眶里,两团晶莹的东西一点点涨大。N扔下面包,跑上阳台。
  “别,别管她,”N的母亲把F按在椅子上:“到现在,她一直都忍着呢。”
  108
  再次想起点亮那支蜡烛,是另一个夜晚,是母亲不在家的日子,母亲去西北探望父亲却终于没有见到父亲,是她在回程的列车上泪水不干的那个长夜。酷热的八月,暑假的最后一天。
  N不像O或T那样胆小。F不像WR那么胆大。
  两间房子没有独自的卫生间。
  F来时,里屋门关着。
  “喂,我能进来吗?”
  “哦,不,等一会儿,我洗澡呢。”
  F心里一乱,但老老实实地坐下来等着。
  “你吃过晚饭了吗?”
  “我就是来给你送晚饭的。”
  “什么呀?好吃的吗?”
  “但愿你会认为是好吃的。反正,反正总比煮挂面强吧。我可不想再跟你一起吃那玩意儿了。”
  “那你就赶快去找一个会做饭的吧,跑这儿来干嘛?”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
  里屋传出水声和笑声:“老天爷,你要是能有一点儿幽默感,说不定我现在就想嫁给你了。”
  F的心嗵嗵地跳,哪儿还去找幽默感呢。现在,现在,现在……F坐在那儿设想着N的现在,现在,此时此刻,N 的美丽动人……但设想不出,或者是不敢相信,觉得生理学和解剖学上那些烂熟的名词和形象不能与她符合,对她甚至是亵读。还谈什么幽默呢。他坐在那儿一声不响,大气也不敢出,生怕N会窥见他庸俗的欲望。
  “喂,你走了?”
  “哦,没。什么事?”
  又是水声和笑声:“我还以为你走了,或者死了呢。”
  远远的,在很远的地方,一只白色的鸟正朦胧地舒展翅膀。
  “喂,我真想去游泳。可惜这附近哪儿都没有个能游泳的地方。”
  “你知道吗,小时候在澡盆里我就学会游泳了。爸爸把我按在水里,说游吧,把我吓得直哭。”
  “那时候我们在南方。南方,我跟你说过,到处都能找到可以游泳的小水塘。我还记得我和好多小男孩儿、小女孩儿在小水塘里游泳,一丝不挂可真痛快呀,累了就趴在池塘边晒太阳,热了就又跳到水里去……”
  南方,那只白色的鸟儿鼓动翅膀,起飞了,在暮天中,在青年医生的心里和身体里,一下一下扑打起翅膀。
  “有一次我和爸爸妈妈到山里去玩,住在爸爸的一个朋友那儿,那个朋友是看林人。晚上我躺在床上,听见满山的树像浪涛一样地响,有时候传来几声鸟儿叫,我问是什么鸟儿叫,妈说是猫头鹰。我有点儿害怕。妈说你怕吗?我不说话,我真是有点儿怕。爸说你怕吗?我说有点儿。爸说,那我们去走走吧,看看‘怕’是个什么玩意儿吧。妈说好极了我们去看看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妈说我们去吹吹夜风,去闻闻夜里山是什么味儿,月亮、树、草都是什么味儿。你说他们俩是不是都有点儿精神病?
  “我们就走出去,月光很亮,走在那山林里,到处都很静,听得见很多小昆虫在叫,我们一路走一路又笑又喊又唱,绝对的——仨精神病患者。我们使劲喊,亮开嗓子唱,妈说太好了多亏你爸想出这个主意,爸说那你们就喊吧唱吧这儿没有人管你们,妈说太好了真是太好了,人真是难得这样,难得有这样的机会。
  “后来我们到了一个小水塘边,妈说我们何必不游它一泳?我说我们没带游泳衣呀?妈说这儿没有别人天黑了这山里没人来,怕什么?爸说好主意绝对是个好主意,我们都快让衣服给勒死了,都快不知道风吹在屁股上是什么滋味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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