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务虚笔记-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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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片时她必会发现,在那两个青年演员左右常常出现一头白发,那头白发白得那么彻底那么纯粹在炽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如果N对那头白发发生了兴趣,赞叹这个老人的激情与执着,想看清他的模样,那么她必会发现,这个人总是微微地低着头,那样子仿佛祈祷仿佛冥思仿佛困惑不解。如果N 放映这几本胶片,她就必会发现,这个一头白发的男人似曾相识,他的一举一动都非常熟悉,他低头冥思不解的样子好像是在演算一道难题,那神情仿佛见过,肯定是在哪儿见过。但无论如何,无论哪一种情况,不管N是在哪儿看那些胶片,都一样——那时F医生已不在人世。如果有人认出了他,如果时隔二十几年N 终于认出了他,大家记起了二十几年前那个乌发迅速变白的年轻朋友,那么,F将恢复男人的名誉,将恢复一个恋人的清白,将为一些人记住。否则人们会以为他那平静的水面下也只有麻木,从而无人注意他那一条死水何时干涸,年长日久,在被白昼晒裂的土地上,没人再能找到哪儿曾经是F医生的河床。
十二、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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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诗人L与F医生初识的那个夜晚,即L痛不欲生把一瓶烈酒灌进肚里的那个病房之夜,L就曾问过F:“你看我是不是一个淫荡的家伙?我是不是最好把这个淫荡的家伙杀掉?”
“这话从何说起?”
“医生,我看你是个信得过的人。”
“这个嘛,只好由你自己来判断。”
“我想你送走的死人一定不算少了,但你未必清楚他们走的时候都在想些什么,还在希望什么。”
“要是你想说说,我会守口如瓶。”
“那倒不必,我甚至想把自己亮开了给全世界都看看。我怕的只是他们不信。我只是希望你能相信我,相信我既是一个真诚的恋人,又是一个好色之徒。我希望你能相信这是真的,哪一个都是真的,真诚的恋人和好色之徒在我身上同样真确。出家人不打诳语,要死的人更是不打诳语。”
113
诗人说:我生来就是个好色之徒。我生来的第一个记忆就是,我躲在母亲怀里,周围有许多女人向我伸出手,叫着我的名字要抱抱我,那时我三岁,我躲在母亲怀里把她们一一看过,然后向其中的一个扑去,那一个——我大之后才弄懂——正就是那一群中最漂亮的。我不记得有过一岁和两岁,我认出自己的时候我已经三岁。我最早被问到几岁时,我伸出三个手指说:“三岁。”我三岁就懂得女人的美丽,圆圆的小肚皮下那个男人的标志洁白稚嫩,我已经是个好色之徒了。
诗人说:可我生来就是个真诚的恋人。我把我的糖给女孩儿们吃,把我所有的玩具都拿出来随便她们玩,随便她们把糖吃光把玩具弄坏我都会如愿,我只是盼望她们来,盼望她们别走,别离开我。我想把我的婴儿车也送给一个大女孩儿,她说“我可真的拿走了呀”,我担心地看看奶奶,不是怕她真的拿走,而是怕奶奶会反对,奶奶要是反对我将无地自容。我咿咿呀呀唧哩咕噜地跟一个大女孩儿说我的事,我想把我所有的心思都告诉她,我想跟她说一句至关重要的话,但我还太小,说不清楚。
诗人说:那时候我三岁,找不到一个恰当的词表达我的心意。但那心意已经存在,在那儿焦急地等待一个恰当的词。女孩儿们离开时我急得想哭,因为我还是没找到一个恰当的词,那句至关重要的话无依无靠无从显现。女孩儿们走后,周围的光线渐渐暗下去,渐渐地凉下去沉郁下去,越来越远越来越缥缈。我现在还能感觉到那光线漫长而急遽的变化,那孤独而惆怅的黄昏到来。我一声不响独自细听心里那句至关重要的话,想听出它的声音,但它发不出声音,因为我给它找不到一个词。母亲发现,三岁的男孩儿蹲在早春的草丛里,一声不响蹲在落日的前面,发现他在哭,不出声地流泪。母亲一定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而我无以诉说,那句话找不到一个恰当的词因而发不出声音。这真急人。这真难过。我依偎在母亲怀里,闭上眼睛不再看太阳,光线正无可挽回地消逝,一派荒凉。
诗人说:所以后来我一见到那个词,我立刻大舒一口气,仿佛挖掘了几千年的隧道非常简单地崩塌下最后一块土方,豁然开通了。那个词一经出声——爱情——我就惊得回过头来。“爱情,爱情!”就像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那样我立刻回过头来认出了她,知道我寻找了多年的那个词就是她。就是这两个字,就是这声音,毫无疑问。
诗人说:那时候我除了盼望女孩儿的美丽,并没有其它念头。那时我可能五岁,或者七岁,我对女孩儿的身体并没有特殊的关注,我觉得她们的身体和她们的脸、和她们的微笑、和她们的声音一样,都让我感到快乐和晴朗。和她们在一起充满希望。我跟在一群女孩儿身后跑来跑去,听凭她们调遣,心里充满希望。希望什么呢?现在我知道,是希望那亲密的时光永不消逝,希望她们高傲的目光依然高傲但不要对我不屑一顾,希望她们尊贵的声音总是尊贵但不会让我走开,希望她们跟我说话也听我说话,那时我就会把我心里所有的秘密都告诉她们,我希望任何时候她们都不避讳我都不丢弃我,不会转脸就把我忘记,亲密而欢乐的时光不会因为我只是去吃了一顿饭回来就变了样子,变得凄冷、陌生。我害怕忘记,我害怕那两个冷漠的字,“忘记”这两个字能使一切珍贵的东西消灭,仿佛不管什么原本都一钱不值。
(诗人可能还会想起我的那个足球。我想,L会不会也认识一个可怕的孩子?当然,对L来说那是一个残酷的夏天,诗人最初的欲望被那个夏天的末尾贴在了墙上。)
诗人说:而这一切希望,现在我知道,全是为了有一天我能把我的一切心意原原本本地告诉她们,让她们看见我的美好也看见我的丑恶,看见我的纯洁、我的污秽、我的高尚和我的庸俗,看见我的欲望多么纷纭可我的希望多么纯洁。一切希望,我现在知道,就在于她们看清了我的真象而依然不厌弃我,一切欢乐都不改变。否则我总担心那欢乐会倏忽消逝。我怕我是一个假象,我害怕我会欺骗了她们,我怕我会辜负了她们的信任,我怕不小心我的假象会被戳穿。我害怕这害怕本身,我害怕小心谨慎乃至提心吊胆会使每时每刻的欢乐都变质。总之,我怕她们一旦看清我的真象就要让我走开,我盼望她们看清了我的真象而我们的亲密依旧……
诗人说:从生到死,我的一切希望和恐惧,莫不于此。
诗人说:所以,我对我的恋人说,我既是一个真诚的恋人,我又是一个好色之徒。我对她说,我不能离开她,我不能想象离开她我可怎么办……但我对她说了我对所有美好的女人也都着迷,我让她看见了我的真象,而她,就离开了我……
114
诗人,和他的恋人,从镜子里面,观看自己。
一点烛光,稳稳的,不动。并不要求它固定在哪儿。
那一点光明在两面镜子之间扩大,照亮幽暗中他们的裸体。
他们独立地站着,同时看见自己和对方,看见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欲望。
他们不约而同把头扭向对方,激动、惊讶。
人很少能够这样观看自己。
像这样,一起观看他们。自己在他们之中。他们就是我们自己。
他们扭动一下身体,证实那就是我们。证实那就是你,和我。证实两个常常必须互相藏起来的形象和欲望,正互相敞开,坦露给对方。
在两面镜子之间,转动、曲伸、舒展,让两个形象的差别得到夸张。
让男人和女人的不同,被证明。
你,和我。你和我的,不同。真的,世界上有这么不同的你和我,有两种多么不同的花朵。
让明朗的和含蓄的都到来。让粗犷的和细腻的、昂耸的和荡漾的,都开放。让不同的方式都被承认。
诗人和他的恋人,互相牵一牵手。牵着手转换位置,确信这不是幻觉这是真实,确信这一时刻的不同平常。
换一个位置或者再换一个位置。突然,紧贴……跪下……扑倒……
随后,料必无比疯狂。
那疯狂不能描写。不是不敢,是不能。
是语言和文字的盲点。
那疯狂很难回忆,无法诉说。因为它,没有另外的方式可以替代。
它是它,或者不是它,别无蹊径。
它本身就是词汇,就是语言,就是思想,就是想象的尽头。
如果它足够疯狂,它就消灭了人所能够制造的、所有可以归为光荣或归为羞耻的语言。因为那时它根本的欲望是消灭差别。
两面镜子之间是无限的空阔。当然那要取决于光的照耀。我有时想,两面相对的镜子之间,一支烛光会不会就是无限的光明,一点黑暗会不会就是无限的幽冥,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会不会就是人间,一次忘我的交合会不会就是一切差别的消灭……
叫喊、呻吟、昏眩。之后,慢慢又感到夜风的吹拂。
慢慢的,思绪又会涌起,差别再度呈现。躺在烛光和幽暗中,他们,到底还是两个人。是具体的: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因之,在他们以外必有一个纷坛繁杂的世界。
必定有一些不可把握的事物让人担忧。
她说:“你是不是,爱我?”
我想,诗人会说:“当然。”
她说:“你,是不是只爱我?”
我想诗人会说:“是,当然是这样。”
她说:“但那是否,只是情欲?”
诗人会说:“不。”他会说:“那是爱情。”
她说:“可要是,要是没有我呢?”
诗人L侧转脸,看她的表情。
她说:“要是我还在南方,并没有到北方来呢?”
她说:“要是我到北方来,可并不是到这座城市来呢?”
她说:“要不是那天我在美术馆里迷了路,我就不会碰到你。”
她说:“我推开了右边的门,而不是左边的门,所以我顺着一条走廊向西走,那时夕阳正在你背后,我看见你迎面走来,那时我们谁也不认识谁,我们谁也想不到我们马上就要互相认识了。”
她说:“我完全是因为走迷了。我完全可能推开左边的门而不是右边的门。要是那样的话,我们可能就永远错过了。”
她说:“这很神秘是不是?”
她说:“两个人,可能只有一次相遇的机会,也可能一次都没有。”
她说:“我们迎面走来,在一幅画前都停下来。那幅画,画的是一根巨大的白色的羽毛,你还记得吗?”
她说:“我看着那幅画,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你就看看我,笑了,说:‘真对’。我说:‘你笑什么?你说什么真对?’你说:‘真的,这画让人觉得无比寒冷。’我们就一起在那幅画前站了很久,说了很多,称赞那位画家的天赋,猜测他高傲的心里必是有一缕像那羽毛一样的寒冷不能摆脱。”
她说:“其实,我完全可能推开左边的门,顺着向东的走廊走……”
我想诗人会欠起身来看她,看她的光洁和朦胧,看她的实在,看光明和幽暗在那儿起伏、流漫,风在那儿鼓动。我想,L应该知道她想说的是什么。
她想说的是:“我对于你,是一个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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