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务虚笔记-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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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什么?不不,绝不是法律的危险,法律不对他构成因为他与M毫无血缘关系——唔,他竟早已弄清楚了这一点。
  那么,是什么呢?那危险从何而来?其实他那颗敏觉的心是早就知道的,但自尊遮挡着他的眼睛,或者怨恨,让他看不见。
  他在小街上徘徊,走过小酒店,又走回来,走过那块空地和空地上永远存在的一群闲人。那群人污言秽语地吵嚷着,人群中间,一个膀阔腰圆的傻子且歌且舞享受着众人的夸奖。这时Z有点儿明白了;他在这样的生活里,也许他将永远就在这样的生活里,这样的生活就像那个又唱又跳的傻瓜。z有点儿明白了:这人间此时此刻和每时每刻都并存着两种生活,一种高贵的,一种低贱的,前者永远嘲笑着后者,而后者总处在供人嘲笑的位置。因而Z有点儿明白了,Z注定的明智在那一刻彻底醒来,十七岁的男人看清了那危险:如果他爱上M,如果他将来同M 结婚,那么从现在起,如梦如幻的那座房子就正离他远去,那根飘展的白色羽毛和它所象征的一切,就会离他越来越远,他将永远不能接近那优雅而高贵的飘展,因为他将永远生活在这儿,与这群闲人同类与那个酒鬼为伍,而那一缕冰冷的声音却离他越来越近,那可恨可恶的评判——野孩子——越来越鲜明越真实,越正确。
  Z又走上城墙,走进荒草丛中。他坐在那儿,看着太阳一点点降落,想:我应该到哪儿去?
  不知道。
  他哭了。
  他哭着看那条灰黄两色的小街。他闭上眼睛,希望自己不属于这儿。闭上眼,使劲听那一缕冰冷的声音,“……她怎么把那些野孩子带了进来……她怎么把那个野孩子带了进来
  ……谁让她把他带到家里来的……告诉她,以后不准再带他们到家里来……”让那声音狠狠地刺痛他的意志,让那被刺痛的意志发出声音:不,我不能在这儿,我不能在这儿,我不能属于这儿,我不能让那声音这么狂妄,这么自信这么得意,我要打败他们,打败他们打败他们打败他们,杀了它……
  (O在将来听出,不是“杀了他”,是“杀了它”,虽然“他”和“它”在汉语中发音相同。)
  143
  M在荒草丛里找到Z。Z不敢看她。
  M说:“你别告诉妈。”
  Z点点头。
  M说:“你千万别告诉妈,也别告诉别人,行吗?”
  Z仍是点点头。
  M说:“真的?你答应了?”
  Z闭上眼睛,摇头说:“我不告诉任何人。”
  没料到Z这么容易答应,M迷惑地看着他,浓重的暮色中看不清他的表情。
  M说:“那个人,你不用理他,反正你和他,完全可以没有父子关系。”
  Z不出声。
  M:“我是非得走不可了……”
  M:“我是说,我非得离开这个家不可了。”
  Z问:“上哪儿去?”
  M说:“也许东北,也许内蒙,也许云南。我决定了,不管是哪儿我也去。”
  144
  不久,M去插队了。“插队”二字,未来的词典上应给出狭义的和广义的两条解释。狭义的是专指到农村去,和农民们在一起,即安插在农村生产队里像农民一样劳动和生活。广义的则是对上山下乡运动的泛指,还包括去边疆垦荒的几百万青年;这中间又有农垦和军垦之分,前者叫作农场,后者多称为兵团。由于M未来的故事,给我的印象是她去了农场,东北,内蒙,或者云南,这空间上的分别意义不大,在我的印象中早已忽略。
  在我的印象里,她是文革中最早申请去边疆的那一批。某一项“重要指示”正萌动于心还未及发表之时,M和十几个男女青年领了潮流之先。这件事惊动了报刊和电台的记者。男记者和女记者纷纷来到城市边缘的这条小街上,踏着尘土和泥泞来寻找必将燎原的星星之火。由于火葬取代了土葬,空地上那间棺材铺早已关张,改作了居民革命委员会的办公室。记者们的光临,使这个小小的居民革命委员会声名大震,那些天它的主要工作就是接待这些采访者。居民革命委员们以及M 所在中学的领导们发动群众,搜集了M从小到大的一切光辉事迹,向采访者证明M的行动绝非偶然,这孩子从小热爱劳动热爱工农兵热爱祖国和人民……十八年来其优秀品质和先进思想都是一贯的。记者们飞快地记录着,感到很像是一篇悼词,于是要求去看看M本人。领导们和记者们便一同到M家里去。M吓坏了,窘得什么话也说不出,面对咔咔乱闪的镁光灯她甚至吓得直流泪。记者们请她不要过于谦虚,把群众提供的关于她的优秀事迹再陈述一遍,问她是不是这样?M根本没听清那都是在说谁,但是领导们示意她无论什么问题只要回答“是”。M于是点头,点头,一个劲点头,还是说不出话,无论人家问什么都点头。这样,没用了几天,M还没有离开这个城市就已成为知识青年的榜样。
  那个酒鬼也因此大大地风光了一阵子,一会儿被称为英雄的父亲,一会儿被叫作模范家长。这酒鬼于是醒悟于是全力支持女儿到边疆去,并且站在那块空地上向众人保证他从此不再喝酒了,为了让离家去革命的女儿放心,为了与“英雄的父亲”或“模范家长”的身份相符。三天之后M要走了,这酒鬼说“壮行酒总是要喝一杯的,下不为例”,但是后来证明他的戒酒史为期总共三天。
  我想,这一年可能是1968年。这一年上山下乡运动开始。这一年Z十七岁,M二十一岁。有可能我算错了他们的年龄,不过这没关系,这不重要。重要的是,Z的异父同母的弟弟HJ已经十三岁,这肯定又是一个错误的计算,但对于一篇小说,这错误是可以容忍的,因为这对于写作之夜是必要的。
  145
  Z的母亲之所以没有带着Z离开那个酒鬼,主要是因为Z的弟弟HJ已经存在,她不想再让一个儿子没有父亲。至于HJ的年龄,则应以我的印象为准,因为在我的印象之外Z可能并没有什么弟弟。1968年HJ已经十三岁,这与Z的母亲再嫁的时间无关,而是由于在我的印象里又传来了少女T的消息。
  少女O和少女N曾经分别爱上了WR和F,这使得少女T一度消散。如今,Z的同母异父的弟弟HJ使T的形神重新聚拢,HJ的诞生,使曾经模糊的T得以成为清晰的T,确凿和独立的T。就是说,在1968年夏天,由于少年HJ如诗人L一样痴迷的目光,少女T重新又走上了那座美丽房子的阳台。
  少女T走上阳台,阳光使她一下子睁不开眼,她伸展双臂打一个小小的哈欠。太阳在她的眼睛、牙齿和嘴唇上照亮水的光影。远处的河水静静地蒸腾,风速很慢,树叶在炽烈的阳光中缓缓翻动。T倚在栏杆上,在斑斑点点的树影中,双臂交叉在背后久久地凝望那条河。柔软的风吹拂她,她一只脚踏着节拍,美丽的双腿上也有水波荡漾的光影。这时候十三岁的HJ便要从家里启程了,以锻炼身体的名义,长跑。HJ一跑起来,我发现他就是朝着少女T所在的方向。从他家到那座美丽的房子,大约三公里,跑一个来回差不多要半小时——包括围着那座美丽的房子慢跑三圈,和不断地仰望T的窗口。这长跑,一天不停风雨无阻,只是在第五个年头上中断过三天。那一年HJ十八岁了,高中毕业后到一家有名的饭庄里作了学徒,他拿到第一个月的工资先买了一支价格昂贵的金笔,用这笔给T写了第一封情书。
  因而在我的印象里,少年HJ有着与少年L一样的形象,有着与L一样的勇敢和痴情,所不同的是诗人L的痴情被贴到墙上去了,而年轻厨师得到了T的回信。
  T的回信很简单:我已经爱上了别人。要是你愿意,我们可以作朋友——一般的但是最好的朋友。
  少女T爱上了谁呢?这时的T还是模糊的T。如果她爱上的是F她就仍然是N,如果她爱上的是WR她便依旧是O,但如果当她有了与N或O相似的失恋史后,她以为看透了一切,因而有其不同于N也不同于O的独特选择,那么,她就真正是T了。这个T,就与诗人所梦想的T绝然不同,就与N或者O都毫不相干,她不再模糊;O将为O,N将为N,T将为T,各有选择各有归宿。
  又过了八年,在T有了与N或O相似的失恋史之后,她的独特选择是:为了能出国,就嫁给HJ吧。
  这样的选择让HJ欣喜若狂。这样的消息让L倍感痛苦。这样的事实让Z嗤之以鼻。
  146
  青年厨师HJ的长跑总共中断了三天。三天之后他相信他有理由继续跑,并且继续是朝着T的方向。HJ天性快乐,不太看重大脑而是更听信直觉,直觉告诉他只要坚持不懈地朝着那个方向跑下去,T最终必定能够成为HJ的妻子。这样,他又跑了八年。
  这八年中,HJ不断地跑向那座美丽的房子,不断地为T修理自行车,不断地期待T能多给他一点儿时间,不断地向T表达爱情和不断地遭到T的拒绝,不断地为T仍然爱着别人而尝尽酸楚,再不断地向T保证他虽然爱她但不会违拗她的意愿,他很满足于作她的朋友——一般的但是最好的朋友。除此之外,这八年中他还不断地为此遭到其同母异父哥哥的轻蔑、讥嘲和斥责。
  Z不断地对HJ说:“你怎么就一点儿男人的骨头都没有?”
  Z不断地对HJ说:“你以为你是什么角色?你知道在他们眼里你是什么吗?”
  Z不断地对HJ说:“你不过是一个称职的自行车修理工,充其量还可以作她消烦解闷的一台对讲机。”
  Z不断地对HJ说:“你以为她们真的可能爱上你吗?”
  HJ纠正说:“不是什么‘她们’,是她!与别人无关。”
  “那也一样!”
  “那是她的事。”HJ总是这样回答。但是这样的语言,Z的思维里从来不曾有过,因而他永远也不可能听得懂。
  “她顶多是对你存着一点儿好奇心,”Z对HJ说,“她把她家的那座房子看腻了,忽然发现还有人活在像我们这样的一条街上。她周围的人都娇养惯了,颐指气使惯了,所以她惊奇一个叫HJ的家伙怎么会这么吃苦耐劳俯首贴耳。画尽了高山流水忽然觉得下里巴人才是标新立异,嘿,你懂吗这就像画画,画尽了高雅他们忽然觉得粗俗也挺有味道……听我一句吧,你毕竟是我的弟弟我才这样对你说,你要是真想赢得她你就得站得比她还要高,懂吗?尊严你懂吗?你要想让她爱你,你就得让她仰望你崇拜你……”
  “哥,你不是有病吧?你把别人都想成什么了?”这是从始至终HJ能够想到的第二句话。说罢他换了运动鞋,快乐地向那座美丽的房子跑去。
  最让Z不能忍受的还是那个酒鬼。Z的继父非常赞成小儿子的行动,为他可能为这个小院联结起那么一门好亲戚而兴奋不已。那时候Z才明白,能够让继父兴奋的除了酒和花之外,还有所谓“高干”,继父敬仰高干甚于敬仰他的酒,当然更甚于他的花。他让HJ把他珍爱的花一盆盆一株株不断给T送去,因为他有一次听T说她的父亲虽然不多喝酒但也是爱花如命。T的父母都是高干。Z于是想起在上寄宿中学时所受的一次侮辱。那么T的父母是什么级别呢?局级呢还是更高?很可能更高。
  T的父母是谁?可能就是F医生的父母,也可能就是Z的叔叔和婶婶——不过这可能是我的错觉。但是我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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