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务虚笔记-第8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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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欲望里,因而那是不灭不死的呀……L你看那蚁群,也许每一只孤独的蚂蚁都像你我一样,回答不出女教师O的问题,但是它们全体却领悟着一个方向而不舍昼夜地朝那几行进……你看那些蜜蜂呵,它们各司其职,每一只蜂地都知道是为了什么吗?不。但是,蜂群知道,蜂族生生不息永远在那创造的路上……你再看那只筑巢的鸟呀,它把窝造得多么聪明、精巧、合理!可那是因为它的智力呢,还是因为那是它的本能?是因为它的理智呢,还是因为它的欲望?是后者,必定是那天赋的欲望。就像我们的肠胃,L你懂了吗?肠胃的工作不聪明、不精巧、不合理么?它们把有用的营养吸收把多余的东西排除,可曾用着智力么?肠胃知道这都是为了什么吗?它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但是我回答不了O的问题。但无处不在的我的灵魂早已知道答案。我只是这世界的一部分,所以我不知道,可是这世界的所有部分才是我,所以这个世界的欲望它知道,所以这个世界的运动它知道,所以这个世界的艰辛与危惧它们知道,所以这个世界的祈祷它一定知道……
还有那个被命名为艾略特的预言者,他知道:你到这里来/是到祈祷一向是正当的地方来/俯首下跪。祈祷不只是/一种话语,祈祷者头脑的/清醒的活动,或者是祈求呼告的声音。/死者活着的时候,无法以语言表达的/他们作为死者能告诉你:死者的交流思想/超乎生者的语言之外是用火表达的。/……
当诗人L赶来的时候,F医生已经奄奄一息。L把耳朵贴近F颤动的嘴唇,感到他还在微弱地呼吸,听见他喃喃地说着:“至于……至于我自己嘛,L,我多年来只有……只有一个心愿,那就是在来生,如果……如果真的有来生,不管是在哪儿,不管是在……是在天堂还是在……还是在地狱,我都要……要找到N,回答她……回答她一直希望……希望我回答的:在现实之外,爱,仍然是真的……”
那是,L从F的眼睛里看见,天上正飞着一只白色的鸟。
F睁大着眼睛,一眨不眨,望着那只鸟:雪白闪亮,飞得很高,飞得很慢,在巨大的天穹里一下一下地扇动翅膀,舒畅且优雅,没有声音,穿过云,穿过风,穿过太阳,飞向南方……但也许,那就是F的灵魂正在飞去来世。
229
那时,在我的印象里,是所有的恋人们重逢的季节。
230
那时,如果恋人从远方回来,在我的印象里有很多种方式。属于C的方式已经在第二章里写过了。还有一种方式,属于诗人L。
如果恋人在信上说:“一俟那边的事可以脱身,我立刻就启程回来,不再走了,永远不再走了,不再分离……”,这便是C的恋人,这就是属于残疾人C与恋人重逢的方式。如果恋人在电话里说:“喂,你还好吗……是,我回来了……还有我的先生,我先生他也问你好……”那么,这就是L日思夜梦的那个人,这就是属于诗人L与昔日恋人重逢的方式。
“喂,是你吗L?”
电话里她的声音有些改变了,但诗人还是一下子就听出来是她。
“你在哪儿?喂,你现在在哪儿?”L的声音依旧急切,像几年前在那个风雪之夜的小车站上一样。
“我在家里。喂,你还好吗?”她的声音却非常平静——或者是故作平静。
“呵,还……还可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不久。对,还住在那儿,还是那座楼。你呢,也还是住在那儿?”
“也还是那儿。”
停顿。好像一下子都不知道再说什么。
“我……”L的声音不由得发抖。“我想现在就去找你,也许……也许还是有些话要说……”
“我也是想看看你。我想请你晚上来,行吗?”
行吗,为什么是行吗?“当然,你要是现在有事我就晚上去。”
“好,我们等你。”
我们——虽然早已料到,但诗人还是浑身一阵紧,心跳仿佛停顿了一下。
“我先生,他也问你好。”
“呵……谢谢。”
很长的一段停顿,两边的电话里都只剩下呼吸声。
“我想,我们还是朋友,我们都是朋友……喂,L,L你听着吗?”
“呵对,是朋友……”
“我相信我们还可以是朋友,还应该是朋友。”
朋友?L想:这是拉近呢,还是推远?抑或是从远处拉近,再从近处推远?
“喂,喂——!”
“呵,我听着呢。”
“我觉得,我们仍然可以做非常好的朋友。”
但是一般的朋友——这样似乎才完整。L想:不远也不近,一个恰当的距离。
“喂,行吗?我想请你晚上来,行吗?”
又是行吗,可若不得行吗又应该是什么呢?
“呵,当然。”
“太好了,谢谢。”
谢谢?怎么会是谢谢?
“晚上七点,好吗?我们都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
“好吧,七点。”似乎别无选择。
多年的期盼,屡屡设想的重逢,就要在七点钟实现呢还是就要在七点钟破灭?朋友行吗谢谢准备好了——这几个字让L有一种世事无常、命若尘灰之感。整整一个下午,L心种恍惚什么也不能想。
231
七点钟,诗人L走进了F医生的恐惧。
透过白杨树浓密的枝叶,眺望昔日恋人的窗口,于是L走进了F对于重逢的第五种设想:她恰好在阳台上,站在淡淡的夕阳里,看见了他,呆愣了几秒钟然后冲他招招手,很快迎下楼来。
“哎——,你好。”
“你好。”
流行的问候,语气也无特殊,仿佛仅仅是两个偶遇的熟人。
“你真准时。”
“哦,是吗?”
要不要握握手呢?没有,犹豫了一下但都没有伸出手来——谢天谢地,就是说往日还没有磨光。
“那就,上去吧?”
已无退路。
走过无比熟悉的楼门、楼梯、甬道,走进无比熟悉的厅廊,看见的是完全陌生的装饰和陈设。
“我介绍一下,这是我先生……这是L……”
“你好。”
“你好。”
“久闻大名,我读过你的诗。”
“咳,不值一读……”
“哎哎,那儿是卫生间,这边,这边,不认识了?”
不认识了。一旦走进屋里就一切都不认识了,连茶杯也不认识了,连说话的语气也不认识了,连空气的味道也不认识了……这时候L开始明白:还是F医生说得对——空冥的猜想可以负载任意的梦景,实在的答案便要限定出真实的痛苦。
“茶呢,还是咖啡?”她问。
“哦,茶,还是茶吧。”
“抽烟吗?”她递过烟来。
“哦,我自己来。”
“嘿,你还是别抽了,好吗?”——不,这不是说L,是在说另一个男人。
“呵,他的心脏不太好。”她客气地解释,然后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嗔怒,对着另一个男人:“喂,你听见没有?你的心脏,我说错了吗?”
没错没错,那个男人的心脏不太好,而这个男人的心脏你已无权干涉。F还说什么来——美丽的位置?
“可诗人也在抽呀,”另一个男人说,“我总该陪诗人抽一支吧?”
嗔怒很懂礼貌地退却,换上微笑:“那好,就这一支……”
三个人都笑,虽然并不可笑,虽然L心里一阵钝痛。
“L,你的身体还好吗?”
“还好,嗯……你算凑合吧。”
“还长跑吗?”
“偶尔,偶尔跑一跑。”
“嘿,听听人家!可你一动也不动……”
谁一动也不动?噢,还是说的另一个男人。而这一个已经是人家。
另一个男人不说什么,靠那支香烟维持着脸上的笑容。
天慢慢黑了。打开灯,拉起窗帘,窗帘轻轻飘动,搅起一缕花香。
窗外很热闹,一团喊声热烈或是愤怒,在吵架,五六条高亢的喉咙在对骂。屋里却很安静,一时找不到话题了。不是准备好吗,看来怎么准备也不会太好。F的原话是这样说的:如果上帝不允许一个人把他的梦境统统忘掉得干净,就让梦停留在最美丽的位置……所谓最美丽的位置,并不一定是最快乐的位置,最痛苦的位置也行,最忧伤最熬煎的位置也可以,只是排除……只是排除什么来?
“忙吗?这一向都在忙什么?”
终于抓来一个应急的话题。
“噢,一般,自己也不知道瞎忙什么,你呢?你们呢?”
“都一样,还能怎么样呢?”
“喝茶呀,别客气,这茶不错……”
“哎哎,好,好……”
“真正的‘龙井’,今年的新茶,怎么样?”
“嗯,不错……”
又找不到话题了。远处,那几个人的架却还没吵完。不是找不到话题,是在小心地躲避着一些话题,一些禁区,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时间、这样的世界上、这样的世界所建立的规则中、这样的距离和这样的微笑里,埋藏着的或者标明着的禁区……又让F医生说对了:世间的话并不都是能够说的……但这样的场合又必需得说点儿什么。说什么呢?切记不要犯规,主要是不能犯规,其次才是不要冷场。
酒茶上桌了。真是车到山前必在路,至少眼下没有冷场的威胁了。大家都像是松了一口气,话题一下子变得无限多了:可以说鱼,可以说肉,可以说多吃青菜对血压以及对心脏的好处,可以褒贬烹调的手艺,可以举杯祝酒,祝什么呢?一切顺利,对,万事如意……可以对自己的食欲表示自信但对自己的食量表示谦虚,可以针砭铺张浪费的时弊,可以摇头不满时下的物价,可以回忆孩提时的过年,可以怀恋青年时胃口的博大……但这是一种有限的无限(注意不要犯规):可以说的可以无限地说,不可以说的要囚禁在心里,可以说的并不一定是想说的,想说的呢,却大半是不宜说的。还有分寸,还有小心,还有戒备、掩饰、故作的幽默、必要的微笑、不卑不亢、不冷不热、不远不近、彬彬有礼……对了,F是说:只排除平庸。F是说:只排除不失礼数地把你标明在一个客人的位置上,把你推开在一个距离外,又把你限定在一种距离内——对了:朋友。这位置,这距离,是一条魔谷,是一道鬼墙,是一个丑恶凶残食人魂魄的浮云,轻飘飘随风而散……
日光灯嗡嗡地轻响,一刻不停。现在窗里和窗外都很安静了。
L觉得非常累,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反正他是一个无人管束的男人。脸上微笑的肌肉非常累,测定着距离的目光非常累,躲避着禁区的神经非常累……我想大家都是一样,都很累,包括刚才那几个吵架的人一定也是累了,这会儿正躺在哪儿喘气呢……
“哎,你知道张亮现在在哪儿吗?”
好极了,又想想一种可说而不犯规的话题了。
“噢,他嘛,还是在银行……”
“会计?”
“不,出纳。每天点钞票,不过都是别人的。”
“喂,喝呀,别光说。”
“唔——不行不行,我可没什么酒量。”
“开玩笑,你才喝了多少?来来,来……”
“李大明呢,在干什么?”
“练摊儿呢,租了个铺面房。”
“卖什么?”
“服装,中药,家具,火腿。逮着什么卖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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