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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第3期-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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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你忘得了吗?放得下吗?”
“那我妈专门给你炒了一盘肥肉,你为什么忘记了,放下了?”
“你懂个屁,你妈差不多十年都没给我肉吃了,不信你去问她。她要是给我沾一点油花花,我会这样吗?你还不是男人,你不知道这个。一个人要是没有了这个,连活都不想活了。”
“你受伤的时候是怎么跟我说的?你把自己说的话扔给狗了!”
我爸叹道:“总有一天,你会理解的。”
“就是到了一百岁,我也理解不了。你下流!”
当时,我们家的相册摞起来差不多有两尺高,我妈只拿走其中最重要的两本。我从那堆相册里翻出跟我爸的合影,然后用剪刀把他剪掉。照片大都是黑白的,只有特别好的才上色彩。有的照片仅三根指头宽,脸小得就像黄豆;有的人挨着人,中间没有一点缝。为了剪掉我爸,有时我不得不把我妈或者我的膀子一同剪掉。有几张小时候我爸抱着我的照片,剪起来才叫考验人,我得沿着我的轮廓剪一圈,这样我爸才掉下去,照片上只留下他抱着我的那双手。那双让我起鸡皮疙瘩的手也不能放过,我用刀口刮,直到刮不见为止。
做完这一切,我觉得我干净了,但是我爸还没干净。我恨不得把他的五脏六腑都掏出来,用肥皂搓洗十遍、二十遍,再把它们放回去。我开始蔑视他,具体的表现就是不干家务,而是跷起二郎腿看那些他带回来的报纸。在我看报纸的时候,他会低着头走进来,把新的报纸丢到我面前,然后一声不吭地去厨房煮饭。当我把报纸上的每一个字,包括标点符号都看了一遍,就听到他低三下四的声音:“可以吃了吗?”我放下报纸,坐到餐桌边埋头吃起来,一句话也不跟他讲。他的眼睛不时瞟我一下,希望我能说点什么,但是我什么也不说。报纸上明明写着,对坏人就应该像严冬那样无情。而一个坏人,就应该被冷落,被看不起。
我爸是少爷出身,他哪受得了这样的冷脸,没过多久,他就主动跟我说话:“广贤,你别拿白眼仁看我。你不知道,在旧社会像你爸这样的身份,可以娶四五个老婆,睡一个赵山河算老几?你妈她不理解,那是因为她跟我没有血缘关系。而你,是从我身上出来的,是我亲亲的儿子,难道你就不能理解,不能同情吗?”从他的语气里,我知道他对赵山河贼心不死。他哪里知道,坐在他面前的这个曾广贤已经不是过去的曾广贤了,这个曾广贤没有白看那么多报纸,已经懂得用上面的理论武装头脑。
一天傍晚,我爸的裤带上忽然掉下一本书,那是一本用旧报纸做封皮的书,书页哗啦摊开,露出女人的光屁股,竟然还是彩色的。我被那幅丑陋的画面吓呆了。我爸转过身,拾起书拍了拍,重新别到裤带上。他别着那本书站在水池边洗碗,两只膀子轻轻晃动,汗衫上开着几个破洞,头发长了,白头发就更加扎眼。我爸勤劳朴素的背影让我的心动了一下,我想如果再不挽救他,也许他会彻底堕落,会调戏妇女,会成为强奸犯。我哪还丢得起这个人呀!
现在说出来可能你以为我是吹牛,但是我向你保证我没说谎。我是一个政治的早熟者,不像现在的年轻人一点也不关心政治,没什么前途。我从来没看见赵万年佩服过谁,连撒尿都把两个鼻孔指向天空,很少低头看人,不过,他佩服我。当时,我去找他挽救我爸。
他说:“批来批去,就跟赵山河那么一点破事,大家都没什么兴趣了。”
“其实还大有内容可挖。”
他抬头看着我,第一次那么重视。
“他和赵大爷一样,常常把娶三四个老婆挂在嘴边,这是不是封建社会的残余思想?他认为你们赵家过去是他的仆人,所以跟赵山河睡觉那是看得起你们,这是不是资产阶级的优越论?”说到这里,我听见赵万年咂响了嘴巴,就像喝到好酒时咂嘴巴那样。我说:“更何况他在看一本黄色书,那本书比狗交配还要黄色一百倍。”
我看到佩服像水那样从赵万年的眼睛里哗哗地流出来。他拍拍我的脑袋:“你他妈天生就是个搞政治的。”
这样,一群红卫兵抄了我们的家,把那本书和我爸一同带走了。两个高大的反扭我爸的手臂,其余的跟在后面。一片绿色的服装簇拥我爸而去。我爸挣扎着,身体时起时伏,最后连头也被他们按了下去,屁股反而高高地翘起。他们把我爸押上汽车,汽车摇晃着离去。忽然,我爸的头从七八只手掌下撑起来,扑到栏杆边喊:“广贤,爸不能给你煮饭了,粮票在席子底下,钱在柜子边的砖头里。晚上你不要乱跑,多加一根门闩。如果害怕的话,就去跟百家睡觉。万一我回不来,你去跟你妈过日子,告诉你妈,让她别恨我。你听见了吗?广贤……”随着汽车的远离,他的喊声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声惨叫。
我本来不想哭,但泪水还是涌出了眼眶,让我看上去不像是个坚强的人。赵万年最后一个离开,在爬上吉普车之前,拍着我的头:“凡是革命都得付出代价,有好多大人物都曾经为革命奉献过亲人。”说完,吉普车扬长而去。我想这是值得的,只要他们能把我爸脑子里的流氓习气像擦错别字那样擦掉,就是吃点苦也是值得的。
几天之后,那辆汽车把我爸送了回来。车上只有四五个红卫兵,他们打开车厢的挡板,抬脚踹我爸的屁股。我爸从车上扑下,一嘴吃到地上。于伯伯和赵大爷把他扶起来。他的嘴角、脸颊、手臂和胸口布满了血痕,像是绳索勒出来的。他们扶着他往仓库走。他摇摇晃晃,吐了一口血,血里面有一颗断牙。他说:“就一本从香港那边带来的书,他们竟然说我里通外国,是特务。他们不知道这样的书在香港是可以公开摆卖的。他们没学过美术,不懂得人体也是一种美,真是比那些动物还愚蠢!”
晚上,我爸躺在床上叹气,一声比一声长。叹了几百声,他叫我把电灯熄了,然后轻声地:“如果他们再来折磨我,我就不想活了。”他和我妈都说“不想活了”,好像这是什么比赛,谁说得多谁就是冠军。我没吭声。他说:“广贤,你过来。”我站在那里没动。
“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爸这辈子最大的亏就吃在女人身上,你别再吃这方面的亏了。爸教你一个方法,让你一辈子不接触女人也能熬过去。爸觉悟得太晚了,要不然哪会挨这么多拳打脚踢。本来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告诉你,但形势这么复杂,爸说不定死就死了,恐怕那时连说的机会都没有。你过来,我告诉你,”他的嗓音更低了,“如果你实在想女人,想得都想犯错误了,你就用手来解决,知道吗?就这样用手来回地搓。这是你自己的身体,你就是把它搓烂,只要你不说,没人抓得到把柄。我一直以为男人要有女人才会完整,今天总算明白了,老天呀!既然你要让我们自己解决,何苦还要创造女人呢……”
没想到我爸的脑子里还是一坑粪水,我转身跑出去,把门摔得比枪声还响。
知道那时我最痛恨的是什么吗?流氓,像我爸那样的流氓!所以当我爸被另一伙红卫兵押走的时候,我的心情就像水泥路这么平静,这么坚硬,我甚至连门都没出。等外面的吵闹和汽车的引擎声离开耳朵,我竟然放开嗓门唱了起来:“红岩上红梅开,千里冰霜脚下踩,三九严寒何所惧,一片丹心向阳开,哎,向阳开……”唱着唱着,我面前的窗玻璃忽然碎裂,开始我以为是我的声音把它震碎的,但是我马上就看见一颗石子飞进来,紧接着,另一颗石子从另一扇窗玻璃飞了进来。我知道,那是于百家和荣光明用弹弓射出来的,两颗石子落在蚊帐上,就像是他们的嘲笑。不过,我并没有因此而停止歌唱,一直站在原地把那首歌唱完,唱得浑身燥热,额头上冒出了许多细汗,仿佛全身都是力量。那可是寒冷的冬天,没一定水平是唱不出汗来的。
第二天早晨,两辆卡车停在仓库门前。车上跳下一伙人,他们分别把赵家和于家的家什搬上卡车。于伯伯含着牙刷和一堆泡沫跑出门来,呵斥:“你们这是抄家呀?”领头的说:“这间仓库要发挥更大的作用,你们都得搬走。”于伯伯把泡沫和牙刷吐到地上:“怎么说搬就搬,也不商量一下。”领头的说:“少罗嗦!你想戴尖尖帽挨批吗?”这伙人闹着,闯进于家的卧室,方伯妈发出一声惊叫。于伯伯说:“就是搬也别这么急,你得先让我老婆把衣服穿上。”领头的说:“你们这些臭资本家真他妈会享受,太阳都晒到屁股上了,怎么还没穿衣服?”
赵大爷躺在自家的门槛边,拦住搬家的。他们从赵大爷的身上跨进去,然后又跨出来,手里托着木箱、床架以及被窝等用具。他们来来回回,没把赵大爷当一回事,只是到了门槛边便把步子迈大一点。赵大爷的头上全是进进出出的裤裆,他觉得阻挡没成反被跨,真是吃了大亏,便呼地站起来,大声喊道:“你们别乱来,我可是赵万年校长的老子。”有人就笑了:“正是赵校长叫我们搬的。”
搬完家什,赵大爷抱住门框不走。几个人就把他抬起来,像抬家具那样往外抬。赵大爷像垂死的鸡在他们手里弹着,骂着:“赵万年,你这个狗日的,老子在这里住了半辈子,你要把我搬到哪里去?你要搬我,还不如杀我,还不如让我死在仓库里痛快。你知道除了这个仓库,别的什么地方,就是金銮殿老子也住不习惯。你这个挨刀砍的,总有一天,天会收拾你……”赵大爷喊到我面前,忽然安静了,他睁着杯子那么大的眼睛,牢牢地盯住我,吐了一泡口水:“都怪你这张B嘴。”
不光的是赵老实吐口水,于发热、方海棠和赵白秀在离开的时候,也都对我吐了口水。他们像谁欠了他们的钱那样黑着脸,把口水准确有力地吐到我面前,少部分溅上了鞋面。只剩下于百家还没从仓库出来,我想他不至于像他们这么下作吧,即使下作,我们还有友谊呢。汽车的喇叭响了几声,于百家抱着一堆沾满灰尘的破鞋停在我面前,对着我的裤子和脸连续吐了两泡口水。他不仅吐,竟然吐了两下,而且还吐到了我脸上。我扑上去卡他的脖子,他一拳把我打倒。为了这一拳,他连那些破鞋都丢掉了。他们为什么要对一个思想健康的人吐口水?难道报纸说错了吗?
我赶到动物园我妈的宿舍。门虚掩着,传来“别、别、别”的声音。透过门缝,何园长的手在剥我妈的衣服。我妈的手推开何园长的手。他们的手推来推去,就像是推什么贵重的礼物。我踹开门,屋子顿时亮堂。何园长咳了两声,背着手走出去。我妈整理扯乱的衣服,脸和脖子红成一片,就像全国山河一片红。我把两个小时前受到的污辱照搬过来,对着她连连吐了几下口水,吐的次数超过了于百家他们的总和。我妈说:“广贤,你听我解释……”
“我不想听!”
“真是的,真是的,现在就是跳进归江也洗不清了。你知道妈不是那样的人,是他逼我去揭发你爸,我不愿意,他就动手动脚。你想想,我能做那种不要脸的事吗?只是人家有权有势,我不敢扇他,怕逼急的狗更会咬人。真是的,真是的,妈的一世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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