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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第3期-第6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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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身一跳,没有跳过去,跌倒在坎下,头不巧撞上一块坚硬有棱角的石头。他就这样死了。以前,也曾千次万次地行经这道坎,父亲不是往下面包些路走过去就是从上面跳过去,没有困难。
堂屋太嘈杂,母亲的哭声一点点地加大。李可分开众人走向外屋。天还没有完全亮起来,只是出现天空的鸵廓。有鱼肚白翻出来的迹象,可以预知,今天的天空和昨晚那个梦将吻合起来,又是非常晴朗的一天。李可坐在猪圈的石顶上,他记起就是在这里,曾和父亲谈到过死。在父亲看来,死就是那么回事,就像地面上凸起的石块,早一天晚一天,该绊在上面总是要绊在上面跌一跤的。父亲告诉李可,这个世界上海一秒钟都在死人。所有的人都已经被谁排好队了,逐一地死,一个接一个,不能停下来。这是一列漫长无比的队伍,前看不见头后看不见尾,所有的人都排在里面。也许排在你前面的会是个无所不知的聪明人而排在你后面的又是个白痴,谁也不知道,谁也无能为力。为这个队列安排秩序的说不定是个神仙,也说不定是一只脸上一惯挂着嘲笑神情的狗。父亲还说过,排好了队的人们,谁也不可以赖皮,轮到谁就是谁,投有价钱可讲。有的人很倔强,在这个队伍中不安神,道士就必须给他指引,把他送好。而道士呢,更不能赖皮的,道士赖皮那就是明知故犯了。
按父亲的说法,今天正好轮到他本人了。父亲是绝不会赖皮的。
李可控制住感情。他心里面想,该给父亲做些身后的事情了。他一直想在学成以后找到工作,对父亲多年的养育有所报答。没想到,父亲没有给他机会。他清理一下思路,决定这晚的道场,他自己做。他走进屋去换上了昨天那身道袍,出门,看见计师傅和吴三泉都赶来了。计师傅的道袍很旧,吴三泉依然把自个弄成一个和尚样子。他俩看见李可穿好了新道袍,就说小李啊你这是干什么?
李可说,我要给我爸起水,我要给他做一堂。
计师傅就说,那怎么好,有我们啊。今天你要做孝子的,怎么好做道场呢?我们给你老子做一堂得了。
李可说,不要紧,我脱了这身衣就做孝子,穿上这衣就做道士,累点累点,两不误。
吴三泉就说,那怎么行,没听说过可以这样搞。
李可不明白了,他问,吴师傅,有规矩说孝子不能给老子做道场吗?
吴三泉怔了一会儿,说,倒也没听说过不行,不过以前谁也没有这样干过。
李可听后,很严肃地跟两位师傅说,我很想送送我爸。
两位师傅看看他的样子,也各自点点头。
又把昨天那队伍找了出来,整理一下,首先就往河沟进发,给死去的李道士起水。李可走在最前面,他看见了天空的样子,蓝得这样纯,他想父亲一定是飞升到了哪个地方。天空一时还没有太阳,但已显得有几分耀眼。到溪边起水之后,李可执一块罗盘去勘舆,去选择葬地,并拖了一只羊,让羊把选定的那块地皮上的乱草吃掉。太阳这时很烫了,道袍厚了些,不是这时节的穿着,他的皮层泛起一层湿气。他在想今晚那堂打绕棺歌曲应该如何唱来。
晚上来的人很多,因为李道土是个道士又是个村长,在这小小的地域里也算是有名望之人。他们来给死者守夜。夏夜是很难熬的,热气依然源源不断往上升起。人们按惯例支起很多张牌桌和麻将桌。不多时所有的桌上都满员了,还有围观接手的,他们议起每一圈要赌多少钱。几个女眷在哭,除此之外,整个灵堂也跟娱乐场差不多。走了的人只是要去他应去的地方,没有什么可悲的,人们都习惯了。人们陪着先去的人度过了数不清的夜晚,送走了一茬又一茬的人,早就习惯了,不可能次次都那么悲伤。
到夜半,就开起唱堂来。李可深呼吸几口气,以一曲《探亡者》开始这一晚的唱堂。歌词是这样的:
一探亡者往西行,阎魔一到不容情。堂前丢下妻和儿,哭断愁肠悲断魂。忧闷长眠黄泉下,从此下到地狱门。山崩哪怕千年树,船开哪顾岸上人。死了死了真死了,生的莫挂死的人。丢了丢了全丢了,千年万年回不成。从此今夜离别去,要想再见万不能。棺木恰是量人斗,黄土从来埋人坟。在生人吃三寸土,死后土掩百岁人。琉璃瓦屋坐不成,黄土岭上过千春。人人在走黄泉路,任你儿多空牵魂。
二探亡者……
李可接下去又唱了《失亡绕》、《迎灯绕》、《弥陀绕》和《香山绕》。这几首曲子一般都是必唱的。每一曲唱毕鼓钹停下来后,桌上人们的吆喝声就显得极为响亮。唱完这几曲,计师傅说,小李啊你休息一下,给你爸上炷香烧一刀纸吧。李可褪去道袍,便又是孝子的身份,跪在遗像前尽着孝子的义务。过不多时,又把道袍披上,唱起现编的词来。死者是他父亲,他才相信对于父亲,他是最了解的,他能把父亲的这一生唱好。他说不上这二十年来自己到底有多少个日子与父亲朝夕相处了。父亲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他是那样熟悉,他知道只需把记忆里的千分之一或者万分之一唱出来,就是一首不错的丧歌了。刚才唱那些绕歌时李可有一种放不开声音之感,也许是受父亲生前的影响,父亲教他唱的时候嗓门已经嘶哑了。现在,自由发挥阶段,李可感到自己挣脱了束缚,自己的声线也挣脱出来了。他清清喉咙,再张开嘴时,一句句平常而又恰切的歌词很顺当地冒出来了。
随着歌声的飘展,外面码牌的人们已渐渐放慢了速度。他们听见了别样不同的东西。多少年了,人们听到的丧歌都很喑哑,钝钝钓,于是都以为丧歌就是这样,只能是这样唱来。听上去就得有钝刀割肉之感。可是他们听到。了另一种唱法,一种明亮清丽的声音,婉转悠扬。李可的声线是很优秀的,早在读高中的时候班主任就建议他不妨试试音乐专业,如果专业分上线的话,文化分是降得很低的。
在灵堂周围坐着的人们,一边打着牌,一边开始听小道士唱了,听这个小道士唱老道士的一生。
小道土李可随鼓点,而唱,不疾不徐,娓娓道来。人们这才发现,李道士,他们的村长原来是这么好的一个人,他一生都在为别人着想,受过的委屈从来都放在心里,他从来不干令别人不愉快的事,他一直试图把这一村弄得像个大家庭一样和谐。原先怎么就没注意到村长李道士呢?静下来大家仔细一想,他确实是这样一个人,他儿子唱的句句是实。可是这么好的一个人如今驾鹤西去了。
听着听着,跟前有些迷糊。用手去擦,是湿的。
于是人们士夜之间就知道了李道士的儿子李可也是个极好的道士,他的歌声很轻易就能把人唱哭,在这一点上绝对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李可也不知唱了多久,一堂终于唱了下来,他母亲给他倒了一碗清水。喝下去他才觉出嗓门干涩。
到凌晨四五点样子,人们都已很累,精力再好的也打起盹来。计师傅就跟李可说,闹闹场子吧,让大家再坚持一会。计师傅又去把王拐的小儿子王村叫来。王村来的时候,手中拿了一柄浸满松膏油的火把。李可知道计师傅是要
自己和王村玩烧道士的游戏。烧道士是道场上的好戏,当人们昏昏欲睡的时候道士就以此提神。大家都爱看。李可记得父亲就是玩这游戏的高手。道士与持火把者一同按逆时针方向绕着死者的遗体跑动,后面的人用火把怎么烧也烧不着自己衣上一根纱。李可无数遍地看过父亲踩出的那种蹊跷步法,看过跑在父亲身后的年轻人追得有多么狼狈。大约读初十时他问父亲,那腿上的功夫是不是叫凌波微步。父亲听了很诧异,他回答说,我也不晓得这叫什么功,说不定就是你说的那个名字。但这个,李可一直没有学会。他觉得那是天生的,自己再吃苦也学不上来。
王村说,你不要跑快我不会烧你的,做做样子就行了。
李可不作声。他围绕着双目紧闭的父亲,舰得非常慢,慢得连王村终于都等不及了,开始催促他说你也快点啊,要不然我可真烧你了。李可似乎没听到,他不知怎么就想起了父亲说的遭家仙山的事情,他想,父亲是不是正走在通往仙山的路上呢。他梦中的那片瓦蓝是不是父亲要去的地方。他越跑越慢,王村就拿着火把作势戳了几戳,他几乎央求地说,李可你再不快点,我真的烧你衣服啦。—接着,一个不小心,火头真的接上李可的衣服,或许一些松膏油滴落到了那道袍上面,道袍燃烧起来。
计师傅和王拐在一旁训起王村来,他们说,玉树你真的烧呵,小李穿的是新衣服。
王村慌了,想去扑灭李可衣服上的火,可是,李可这当头忽地加快速度,变得极为灵活,王村根本追不上他。不知道他是被火烧蒙了,还是绕棺绕进了忘我的状态。
旁边观看游戏的人围了上去,捉住李可,把火扑灭。计师傅说,可惜,衣服烧坏了。李可似乎还浑然不觉。
下一堂歌由计师傅唱。
李可走出去,走到屋后的山上,找一块平滑的山石坐在上面。同样,他记得也曾和父亲一起在这里坐过。他看看月亮,这晚的月亮几乎完美。他看了一会,眼睛看热了,酸了。他明白,那是很多的泪水流淌出来。刚才,他忙于各种事情,他是那样地投入去做,以致没有哭出来。现在,该做的都做完了,他想到那个再也回不来的父亲,潸然泪下。过了很久,他惘然地想到以后,想不出个所以然。按他原有的想法,实习完拿足学分毕了业,得到外面找个工作,反正不回这里就行。可是现在他不禁自问,去哪里呢,干点什么呢?月亮照在正当头,李可进一步地看清了月亮,它的光在地上像是结了一层白茧,给了他一种从未有过的宁静,就像在他体内某个最为柔和的地方抚摸他。
他听见母亲呼唤他的声音,还和很小的时候一样急促。
以后的事不去想太多了。李可准备回答他的母亲,不过还要等一等,一出声就会扰乱这柔和的月光的。不去想以后的事情了,他又一次跟自己说。眼下,他明白,只要在这里留一天,自己就是个很不错的道士,像父亲那样。
他看一看眼底晦暗之中的村子,他看见或者听见母亲是在一个很熟悉的地方一声声喊他,他正要走向那里。
某个地方,某个姑娘
竺大文
星期四下午,刘劲意外地接到汪晓岚的电话。他正在出租车上,穿过大半个城区去送一份书稿。车在环城西路上被堵住了。这一带正在大范围的整修,马路的半边已经挖开,露出很深的沟。从出租车的窗口望去,刘劲只能看见遥远的红灯。汪晓岚说,罗俐回来了。刘劲心头微微一颤,仿佛给他打电话的就是罗俐本人似的。
以前,罗俐也常常在这种时候跟他通电话。她照例会这样开始:“周末我们去哪儿?”对于刘劲,这个问题演变成了一种甜蜜的困惑。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事先预备的几个想法都如同快速闪动的幻灯片一晃而过。有的时候,他觉得这个城市对他而言是如此狭小,单调得像一根火腿肠。
“你说呢?”
“……我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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