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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鹤人-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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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鹤人
一连三个下午,他守在后院子里那丛月季花的旁边,聚精会神做那只风筝。全
家都很兴奋。全家,那就是说,包括他,雅雅,真真,和佩佩。一放学回家,三个
女孩子等不及卸下书包,立刻奔到后院子里来,围住工作中的爸爸。三个孩子对这
只能飞的东西寄托很高的幻想。它已经成为她们的话题,甚至争论的中心。对于她
们,这件事的重要性不下于太阳神八号的访月之行,而爸爸,满身纸屑,左手浆糊
右手剪刀的那个爸爸,简直有点太空人的味道了。
可是他的兴奋,是记忆,而不是展望。记忆里,有许多云,许多风,许多风筝
在风中升起。至渺至茫,逝去的风中逝去那些鸟的游伴,精灵的降落伞,天使的驹。
对于他,童年的定义是风筝加上舅舅加上狗和蟋蟀。最难看的天空,是充满月光和
轰炸机的天空。最漂亮的天空,是风筝季的天空。无意间发现远方的地平线上浮着
一只风筝,那感觉,总是令人惊喜的。只要有一只小小的风筝,立刻显得云树皆有
情,整幅风景立刻富有牧歌的韵味。如果你是孩子,那惊喜必然加倍。如果那风筝
是你自己放上天去的,而且愈放愈高,风力愈强,那种胜利的喜悦,当然也就加倍
亲切而且难忘。他永远忘不了在四川的那几年。丰硕而慈样的四川,山如摇篮水如
奶,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那时他当然不致于那么小,只是在记忆中,总有那种感
觉。那是二次大战期间,西半球的天空,东半球的天空,机群比鸟群更多。他在高
高的山国上,在宽阔的战争之边缘仍有足够的空间做一个孩子爱做的梦。“男孩的
意向是风的意向,少年时的思想是长长的思想。”少年爱做的事情,哪一样,不是
梦的延长呢?看地图,是梦的延长。看厚厚的翻译小说,喃喃咀嚼那些多音节的奇
名怪姓,是梦的延长。放风筝也是的。他永远记得那山国高高的春天。嘉陵江在千
嶂万嶂里寻路向南,好听的水声日夜流着,吵得好静好好听,像在说:“我好忙,
扬子江在山那边等我,猿鸟在三峡,风帆在武昌,运橘柑的船在洞庭,等我,海在
远方。”春天来时总那样冒失而猛烈,使人大吃一惊。怎么一下子田里喷出那许多
菜花,黄得好放肆,香得好恼人,满田的蜂蝶忙得像加班。邻村的野狗成群结党跑
来追求他们的阿花,害得又羞又气的大人挥舞扫帚去打散它们。细雨霏霏的日子,
雨气幻成白雾,从林木蓊郁的谷中冉冉蒸起。杜鹃的啼声里有凉凉的湿意,一声比
一声急,连少年的心都给它拧得紧紧的好难受。
而最有趣的,该是有风的晴日了。祠堂后面有一条山路,蜿蜒上坡,走不到一
刻钟,就进入一片开旷的平地,除了一棵错节盘根的老黄果树外,附近什么杂树也
没有。舅舅提着完工的风车,一再嘱咐他起跑的时候要持续而稳定,不能太骤,太
快。他的心卜卜地跳,禁不住又回头去看那风筝。那是一只体貌清奇,风神潇洒的
白鹤,绿喙赤顶,缟衣大张如氅。翼展怕不有六尺,下面更曳着两条长足。舅舅高
举白鹤,双翅在暖洋洋的风中颤颤抖动。终于“——一——二——三!”他拚命向
前奔跑。不到十码,麻绳的引力忽然松弛,也就在同时,舅舅的喝骂在背后响起。
舅舅追上来,检机落地的鹤有没有跌伤,一面怪他太不小心。再度起跑时,他放慢
了脚步,不时回顾,一面估量着风力,慢慢地放线。舅舅迅疾地追上来,从他手中
接过线球,顺着风势把鹤放上天去。线从舅舅两手勾住的筷子上直滚出去,线球轳
轳地响。舅舅又曳线跑了两次,终于在平岗顶上站住。那白鹤羽衣蹁跹,扶摇直上,
长足在风中飘扬。他兴奋得大嚷,从舅舅手中抢回线去。风力愈来愈强,大有跟他
拔河的意思。好几次,他以为自己要离地飞起,吓得赶快还给了舅舅。舅舅把线在
黄果树枝上绕了两圈,将看守的任务交给老树。
“飞得那样高?”四岁半的佩佩问道。
“废话!”真真瞪了她一眼。“爸爸做的风筝怎么会飞不高?真是!”
“又不是爸爸的舅舅飞!是爸爸的舅舅做的风筝!你真是笨屁瓜!”十岁的雅
雅也纠正她。
“你们再吵,爸爸就不做了!”他放下剪刀。
小女孩们安静下来。两只黄蝴蝶绕着月季花丛追逐。隔壁有人在练钢琴,柔丽
的琴音在空中回荡。阿盾在厨房里煎什么东西,满园子都是葱油香。忽然佩佩又问:
“后来那只鹤呢?”
后来那只风筝呢?对了,后来,有一次,那只鹤挂在树顶上,不上不下,一扯,
就破了。他掉了几滴泪。舅舅也很怅然。他记得当时两人怔怔站在那该死的树下,
久久无言。最后舅舅解嘲说,鹤是仙人的坐骑,想是我们的这只鹤终于变成和尚,
羽化随仙去了。第二天舅甥俩黯然曳着它的尸骸去秃岗顶上,将它焚化。一阵风来,
黑灰满天飞扬,带点名士气质的舅舅,一时感慨,朗声吟起几句赋来。当时他还是
高小的学生,不知道舅舅吟的是什么。后来年纪大些,每次念到“黄鹤一去不复返,
白云千载空悠悠”,他就会想起自己的那只白鹤。因为那是他少年时唯一的风筝。
当时他曾缠住舅舅,要舅舅再给他做一只。舅舅答应是答应了,但不晓得为什么,
自从那件事后,似乎意兴萧条,始终没有再为他做。人生代谢,世事多变,一个孩
子少了一只风筝,又算得了什么呢?不久他去十五里外上中学,寄宿在校中,不常
回家,且换了一批朋友,也就把这件事渐渐淡忘了。等到他年纪大得可以欣赏舅舅
那种亭亭物外的风标,和舅舅发表在刊物上但始终不曾结集的十几篇作品时,舅舅
却已死了好几年了。舅舅死于飞机失事。那年舅舅才三十出头,从香港乘飞机去美
国,正待一飞冲天,游子云表,却坠机焚伤致死。
“后来那只鹤——就烧掉了。”他说。
三个小女孩给妈妈叫进屋里去吃煎饼。他一个人留在园子里继续工作。三天来
他一直在糊制这只鹤,禁不住要一一追忆当日他守望舅舅工作时的那种热切心情。
他希望,凭着自己的记忆,能把眼前这只风筝做得跟舅舅做的那只一模一样。也许
这愿望在他的心底已经潜伏了二十几年了。他痛切感到,每一个孩子至少应该有一
只风筝,在天上,云上,马上。他朦朦胧胧感到,眼前这只风筝一定要做好.要飞
得高且飞得久,这样,才对得起三个孩子,和舅舅,和自己。当初舅舅为什么要做
一只鹤呢?他一面工作,一面这样问自己。他想,舅舅一定向他解释过的,只是他
年纪太小,也许不懂,也许不记得了。他很难决定:放风筝的人应该是哲学家,还
是诗人?这件事,人做一半,风做一半,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表面上,人和自然
是对立的,因为人要拉住风筝,而风要推走风筝,但是在一拉一推之间,人和自然
的矛盾竟形成新的和谐。这种境界简直有点形而上了。但这种经验也是诗人的经验,
他想。一端是有限,一端是无垠。一端是微小的个人,另一端,是整个宇宙,整个
太空的广阔与自由。你将风筝,不,自己的灵魂放上去,放上去,上去,更上去,
去很冷很透明的空间,鸟的青衢云的千叠蜃楼和海市。最后,你的感觉是和天使在
通电话,和风在拔河,和迷迷茫茫的一切在心神交驰。这真是最最快意的逍遥游了。
而这一切一切神秘感和超自然的经验,和你仅有一线相通,一瞬间,分不清是风云
攫去了你的心,还是你掳获了长长的风云。而风云团仍在天上,你仍然立在地上。
你把自己放出去,你把自己收回来。你是诗人。
太阳把金红的光收了回去。月季花影爬满他一身。弄琴人已经住手。有鸟雀飞
回高挺的亚历山大椰顶,似在交换航行的什么经验。啾啾啭啭。嘁嘁喳喳唧唧。黄
昏流行的就是这种多舌的方言。鸟啊鸟啊他在心里说,明天在蓝色方场上准备欢迎
我这只鹤吧。
终于走到了河堤上,他和女孩子们。三个小女孩尤其兴奋。早餐桌上,她们已
经为这件事争论起来。真真说,她要第一个起跑。雅雅说真真才七岁,拉不起这么
大的风筝。一路上小佩佩也嚷个不停,要爸爸让她拿风筝。她坚持说,昨夜地做了
一个梦,梦见自己一个人把风筝“放得比汽球还高。”
“你人还没有风筝高,怎么拿风筝?不要说放了。”他说。
“我会嘛!我会嘛!”四月底的风吹起佩佩的头发,像待飞的翅膀。半上午的
太阳在她多雀斑的小鼻子上蒸出好些汗珠子。迎着太阳她直霎眼睛。星期天,河堤
很少车辆。从那边违建户的小木屋里,来了两个孩子,跟在风筝后面,眼中充满羡
慕的神色。男孩约有十二三岁,平头,拖一双木展。女孩只有六七岁的样子,两条
辫子翘在头上。他举着那只白鹤,走在最前面。绿喙,赤冠,玄裳,缟衣,下面垂
着两条细长的腿,除了张开的双翼稍短外,这只白鹤和他小时候的那只几乎完全一
样。那就是说,隔了二十多年,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
“雅雅,”他说。“你站在这里,举高一点。不行,不行,不能这样拿。对了,
就像这样。再高一点。对了。我数到三,你就放手。”
他一面向前走,一面放线。走了十几步,他停下来,回头看着雅雅。雅雅正尽
力高举白鹤。鹤首昂然,车轮大的翅膀在河风中跃跃欲起。佩佩就站在雅雅身边。
一瞬间,他幻觉自己就是舅舅,而站在风中稚髫飘飘的那个热切的孩子,就是二十
多年前的自己。握着线,就像握住那一端的少年时代。在心中他默涛说:“这只
鹤献给你,舅舅。希望你在那一端能看见。”
然后他大声说:“一——二——三!”便向前奔跑起来。立刻他听见雅雅和真
真在背后大声喊他,同时手中的线也松下来。他回过头去。白鹤正七歪八斜地倒栽
落地。他跑回去。真真气急败坏地迎上来,手里曳着一只鹤腿。
“一只腿掉了!一只腿掉了!”
“怎么搞的?一他说。
“佩佩踩在鸟的脚上!”雅雅惶恐地说。“我叫她走开,她不走!”
“姐姐打我!姐姐打我!”佩佩闪着泪光。
“叫你举高点嘛,你不听!”他对雅雅说。
“人家手都举酸了。佩佩一直挤过来。”
“这好了。成了个独脚鹤。看怎么飞得起来!”他不悦地说。
“我回家去拿胶纸好了,”真真说。
“那么远!路上又有车。你一个人不能——”
“我们有浆糊,”看热闹的男孩说。
“不行,浆糊一下子干不了。雅雅,你的发夹给爸爸。”
他把断腿夹在鹤腹上。他举起风筝。大白鹤在风中神气地昂首,像迫不及待要
乘风而去。三个女孩拍起手来。佩佩泪汪汪地笑起来。违建户的两个孩子也张口傻
笑。
“这次该你跑,雅雅,”他说。一听我数到三就跑。慢慢跑,不要太快。”
雅雅兴奋得脸都红了。她牵着线向前走。其他的孩子跟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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