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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意思的故事-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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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麻将上桌,第一个四圈派司过去,宵夜。那排场他妈的简直绝啦!小吃喝内容且不
论,仅是器皿一项,精美得无与伦比。老高说是:“豪华算什么?穷奢极欲算什么?真正的
贵族,不讲这些。”焦老虽然早年讨过饭,但革命成功之后,也过着神仙般日子,不禁感
叹:“要说生活,佩服你们年轻人哦!”“托您老的福嘛!”
第二个四圈,我才发现,我为什么需要感冒了。上家是那位侦探,绝对吃准了我想要什
么牌,吊我胃口。害得我想做做不成,不想做又心痒。有时,就差一两张牌,急得我抓耳挠
腮,直到最后,他放出一张,连忙吃进再吐出别的;谁晓得下家焦老把面前牌扳倒,成了。
老高直摇头,“作家作家,是不是给你片阿斯匹林!”这两位麻将大师耍弄我和比我还差的
焦老,易如反掌。
老先生打麻将和他钓鱼水平近似,仍停留在以得失计快乐的阶段,属于浅层次的享受主
义者。连和几把,小眼睛眯起来,话也多了。要是手气臭,面前筹码见少,便用经常递来的
小毛巾擦汗。然后,有许多可乐的小动作,挤鼻子,吮牙,挠头,抓耳朵。因为我和焦老只
是麻将桌上的预科生,他老人家说对了:“刘作家,你钓鱼我比较敬服,至于这东南西北
中,也许烧未退,未能充分发挥!”这样,牌桌上只有我和这位在H市工作了三十年的焦
老,真打,真计较输赢。而谁赢谁输,命运掌握在老高和林非手里,整个节奏绝对由大侦探
控制,因为老高要应付半夜来的电话,公司业务忙。这样,夫人便上桌了,嗲声嗲气,故意
弯身过去帮焦老拆对算和,好多赢几番,那天真烂漫,也挺讨人喜欢。我和她对坐,也深为
她的法国香水所陶醉。
福尔摩斯真是国手,他能让焦老输得一名不文,然后借他翻本,又能使全桌的筹码都跑
到他面前堆积如山。其实筹码没有任何意义,只是游戏的计值标志,焦老眼睛又眯成条缝。
这时他最开心,高志强就谈开发公司的苦经,电话来得也及时,讨债的,要帐的,他回答得
挺光棍,“要钱没有,要命一条!”而且挺仗义:“我绝不赖帐,钱有,只是有人作对,卡
着,等等吧,我决不学杨白劳——”
焦老都给逗笑了:“你呀!”
牌桌上风云变幻,筹码朝我集中,老先生脸渐渐黑了,开始挤鼻子,吮牙。林非有一搭
无一搭地开导高志强,“算了,和小米粥较什么真,不就是没朝他烧香磕头吗?小人!”
“谁是小米粥?讨厌!”焦老输得心烦,不愿意添乱。
高志强假装遮掩,“这事儿您甭过问,年轻人,傻狂,谁也不在他眼里,脑袋一热,瞎
说八道,您听了都会背过气去!”他捏出一张牌来,说:“作家,我这张七饼成全你了吧!
我看你想做十三不搭吧?”
“你要早给我就好了。”我已经另起炉灶。
“那算了,我另打一张——”他想把牌收回,没料到焦老急了。“这回你当白毛女都不
成,我听的就是这张!”这一把,旗开得胜,满贯,老先生牌运又转了,一直到天亮,赌运
不衰,而且越赢越顺手。我可晦气透了,没有一把开和的,最后,我大概真感冒发烧了,头
晕目眩,连饼和索都分不清,更甭说他们议论的小米粥了!
焦老安慰我,到底老同志了:“啊呀,刘作家,看你脸色铁青,输急了上火不是?我们
又没有真的赌钱么,何必那么计较?”
我想想,可也是,笑了。
焦老坐车走了,他挺忙,虽然退了下来,好像也并没有闲着。我实在佩服他的干劲,不
知又和市里研究什么事去了?
我可是精疲力尽,高志强说要呼吸呼吸新鲜空气,陪我走几步。我说,“老高,实际上
的赢家是你!”
他没吭声,一路走一路扭着老年迪斯科。
“依我估计,小米粥大概要成棒子面粥了!”
他不扭了,站住:“老刘,你知道西方有句谚语,沉默是黄金吧?”
“那我倒要问问,大奖赛,我不明白,那塘里的鱼像疯似地咬钩,为什么?为什么?”
他笑了,笑得那样开心:“我让他们整整停止喂食三天,你要掉进塘里,没准连你也吞
吃了!哈哈哈哈……”
我怕他高兴得要唱《打虎上山》,便招招手,拜拜了。痛苦
在这个世界上,他最痛苦了。
我们这些他的门生,都这样认为并替他操心。柏拉图说过,唯大智慧者大痛苦。梅老学
问太多,痛苦最深。
他整天忧心忡忡,把眉头皱得紧紧的。一说话,先叹气;要不,仰面看天,作出夫复何
言的样子。
“梅老,您又怎么啦!”
我被他召去,是别人传话,梅老有请,慌不迭地蹬上破车赶赴他的寓所。叩门,他女儿
爱爱给我开门,我悄声问:“在家?”
她答:“在家。”
我问:“干什么?”
她答:“在运气!”
我走进客厅,梅老盘腿坐在沙发上,点头表示知道我来了,又点头表示要我坐下。老人
家穿的大概是阮步兵那种犊鼻裙,披着夏布褂子。如今这种麻织品在市面上几乎见不到了,
估计至少有三十年以上的衣龄,所以每次来拜谒老人家,屋里总有股樟木箱的气味。
爱爱所说的运气,就是老人家不高兴的意思。
好一会,才回答我的询问:“孽障啊!这对孽障!”
怪不得爱爱不随我进来,到她自己房里去了,毫无疑问,梅老和女儿女婿又产生龃龉
了。
爱爱的丈夫朱磊,是一位失意的电影导演。我们也算很熟,他经常找我打听有没有什么
好的小说可供他改编电影剧本,因为我的职业必须读许多作品,这样可以向他提供一些情
况。他给我的印象不错,至少他想拍好片子,在努力,只是命运不佳,机缘不好,有什么办
法,我认为怪不得朱磊,这世界上,更具体到我们国家,要全是这种想干好而且在干的人,
也许会有希望得多。他能够举许多例子,越讲越使人同情他,好几部事后证明都不错的影
片,最早发现的,总是朱磊。可结果由于这样和那样的原因,被人家拍了。说到这里,偌大
的人竟眼泪汪汪,“可老爷子他老人家根本不能理解……”
梅老对我说过:“你别听他叫苦连天,所有没有才气的艺术家,不,包括所有没有什么
本领的人,都能把不成功的过错推诿出去。然后,他心安理得。你不知道,我都替他们犯
愁,他们,这对孽障竟一点不愁。”
做梅老的门生不易,做他的儿女大概更难,我相信。爱爱是他独养女儿,而又生就一副
爷儿们脾气,喝烈性酒,抽劣质烟,满嘴蒜气和脏话,多少敢不买帐一点。我的这位师长是
绝对的清教徒,他认为他女儿这样放浪不羁,大白天要同丈夫关在屋里做那种夜里完全来得
及做的事情,是一种报应和惩罚,而且看成是整整这一代人的堕落。“人之异于禽兽者几
希?唉,她妈死得太早,她会成为这样一个嬉皮士式的玩世不恭的女人,真让我绝望透
顶。”
我只好宽慰他:“年轻人,精力旺盛,难免……”
老人又把罪责推到朱磊头上:“我曾经对他寄予多大期望?怎么能顺着自己老婆?这个
朱磊,扶不上去的天子哦!”
我很同情朱磊,虽然他导演出来的影片稀松平常,但他能当好梅老的女婿,我觉得这件
事本身就不简单了。我半点不是恭维他:“朱磊,当初你考电影学院,不该报导演系,报演
员系就好了。”
他说:“我正努力演好名人女婿这个角色。”
爱爱听了,跳起来拍屁股大笑,然后,当着并非我一个客人的面,搂住这位女婿。
“哦,我的小屁乖乖,你好可怜!”她就是这样一个女人,独她,梅老奈何不得。
我不得不再问一次,既然传话我来,想必这不愉快造成老人的苦痛不少。“怎么啦?爱
爱和朱磊又惹您生气了?”
梅老点头示意我去把客厅开着的门掩上,其实,这热天,完全应该通风才好,他挺神秘
地坚持我非这样做不可,增加了这场谈话的玄虚色彩。我怀疑是不是爱爱趁朱磊拍外景的机
会,弄出个私生子来?爱爱绝有勇气做这种事,如果她有情绪。
他问我:“你知道吗?”
这就是学问太多的人的毛病,他以为他的谈话对手该同他一样,他的痛苦,也是你的痛
苦,他在对这个世界做怎样的思索,你也会忧患人生,对这个世界表示沉重的感情。
我不知道梅老要我知道什么。你不能问,问是一种浅薄,你不能不问,那更是无知的表
现。对作为他门生的我们,都已形成一种习惯反应,仄歪着脑袋,作出欲问又不敢问的惶惑
神态。这时,老人家便开讲了,我们生活中许多可怕的真理,大概就是这样出现的。
“我们社会的种种不幸,追本溯源,无非善的抑制,恶的膨胀。这正是我最最忧虑,常
常弄得我彻夜难眠的事情,性善说和性恶说,从孟子和荀子开始就形成了对人类基本本性的
探讨——”接着他讲了许多哲理,为节省篇幅,这些大家都知道的学问就略过去了。后来,
我发现,不光梅老,其他号称有学问的人,也都不过说些人人都知道的常识而已,譬如长江
比黄河长,黄河比长江黄之类的基本废话,从他们嘴里说出来,就透出醇正的真理气味了。
人老了就喜欢饶舌,这是多数上年纪的人难以幸免的通病,梅老又讲开党的优良传统,
讲开怎样正确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倾听不断重复的真理,未尝不也是一种痛苦,所以,
我也不把这痛苦转嫁给读者了。一直到最后,他才点到正题上,问我:“是谁?为什么?要
举办最劣故事片奖?”
我表示茫然。虽然我早听说过这件事,虽然我也早听说朱磊拍摄的那部催人欲眠的影片
已被提名,很有获奖可能。
“这就是人性恶的表现,一定要把罪人绑在耻辱柱上任人奚落,从残忍中获得满足,我
不了解人类为什么要堕落成这个样子?影片拍得不好,我们可以总结经验,吸取教训,还可
以批评教育,帮助提高,有一系列改进工作的方式方法,我是绝不赞成这种斩首示众的做法
的。”他说得激动起来,再盘不住腿坐在那里,跳下沙发,大声地:“我们有良知的人,必
须制止这种做法——”
爱爱突然推门冲进屋里,“爸,我求求你别管!”
老人回转身去:“你别以为我在挽救你那可怜虫的一点面子。”
“他既不需要你挽救,也不在乎什么面子!”
“不是他,我看主要是你!”
“对,是我,半点没错,确实由于我他妈的愿意我丈夫出名,不管出什么名,好名也
罢,坏名也罢,只要出名就行。我一定要让朱磊得这份奖,你行行好,我在求你!”
梅老颓丧至极,跌坐回那沙发上叹气,“完了,完了,这世界……”仰着脸,看天花
板,从他眼里,对于世道沦丧到这等地步,流露出悲天悯人,近乎绝望的暗淡金光,像一盏
快熄的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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