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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二十八辑)-第6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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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迎你们超过我。”
旁边人直向女孩子挤眼,腊月也向女孩子吼叫起来,可是那女孩子管束不住激
动的情绪,像打机枪似的:“淑兰大姐,你夺走了我们的红旗,给我们换来那么个
烂黄货,我们大伙都觉得是我们自己不争气,我们要好好向你学习,赶超你,……
我们的口号是:马踏南二社,捎带刘杨村,收回大红旗,永远扎住根!”
“哎哟!想要马踏我们哪!”淑兰笑着说。
“可不是”!
“怕踏不成吧?”
“试合哩!”女孩倔强地说。
“一定要踏?”
“一定要踏!”
“不踏不行?”
“不行!”
“好,欢迎你来踏一踏试试!非叫你连人带马投降不可!”
吴淑兰一边说,一边笑着站起来,在她那外表娴静的眼神里,露出坚定和刚强
的颜色来。
张腊月笑着嚷道:“不许谈不许谈,又谈起这些事情了!
就不知道让吴姐歇一歇,吴姐今天是来作客的呀!”
“我已经歇好了!”淑兰笑着说,同时她指着箱盖上的旗子,问道:“张姐,
你怎么把旗放在这儿呀?”
腊月顺口笑道:“打算归还给人家哩!”
淑兰道:“还给谁?”
腊月发现自己也陷进争论里,停顿了一忽儿,呵呵笑道:
“嗨,吴姐啊,你想,再能还给谁呢?难道我能要个黑旗不成!”
淑兰笑着说:“这么说,你还是把这面旗挂起来吧!咱俩是好朋友,我的心,
你知道。我绝对不跟你换!”
“由不得你啊!”腊月说。
“不由我再由谁?”淑兰自豪地说。
“你把我们这一堆人忘了!”腊月也很自负地说。
吴淑兰拿起自己的行李,笑着回答道:“张姐,你们要怎样想由你们想,我还
得回去问问我那些女将们愿意不愿意哩。”
吴淑兰的心,被革命竞赛的热情燃烧着,早已飞回她的队员中去,飞到田野里
去了。无论张腊月和她的队员们怎样苦苦劝留,说什么也留不住。
最后张腊月无可奈何地笑骂道:“我现在才认识你,你是个顶坏顶坏的女人啊!”
她们俩人,虽说只相处了一天,可是她们的友情是那么诚挚深厚;淑兰要走,是情
理中事,她要争取这个风雨的夜晚,白白耽误一晚的时间,是难于弥补的。
张腊月懂得这一点,要不,她们就不会交结成这样要好的朋友。临了,她只得
说:“好吧!天已黑下来了,路上又泥得不好走!秀英,跟我去送吴姐一程!”吴
淑兰推也推不掉。
腊月的婆婆在邻居借来几把伞,又拿来一盏小马灯,预备腊月她们回来的路上
用。
村外,宽阔的旷野稍稍明亮些,但周围的村庄,都已隐没在风雨苍茫的暮色里;
田间,这里那里,还有生产队的社员们在冒雨干活。
三个新认识的伙伴,撑着雨伞,互相扶持着,在泥泞的乡间道路上跌跌滑滑地
前行,一边继续着刚才的争论。热烈响亮的声音,飘向四野。压住了充满天地间的
风声和雨声。
“张姐,到你的棉花地去看看吧!”吴淑兰说。“来一趟可不容易。”
“啊呀!那可要绕一大段路哩!”腊月说。
“绕一段路有啥要紧。”淑兰坚定地说。
“那行!正要请你指点指点。”张腊月干脆地说,“朝西拐吧。秀英,你在前
头领路!”
三个人, 离开大路, 一溜行,踏上窄窄的田埂,说说笑笑,向张腊月的棉花
“卫星”田走去……
1958年9月10日
(选自《延河》1958年第11期)
一个消逝了的山村
冯至
在人口稀少的地带,我们走入任何一座森林,或是一片草原,总觉得他们在洪
荒时代大半就是这样。人类的历史演变了几千年,它们却在人类以外,不起一些变
化,千百年如一日,默默地对着永恒。其中可能发生的事迹,不外乎空中的风雨,
草里的虫蛇,林中出没的走兽和树间的鸣鸟。我们刚到这里来时,对于这座山林,
也是那样感想,绝不会问到:
这里也曾有过人烟吗?但是一条窄窄的石路的残迹泄露了一些秘密。
我们走入山谷,沿着小溪,走两三里到了水源,转上山坡,便是我们居住的地
方。我们住的房屋,建筑起来不过二三十年,我们走的路,是二三十年来经营山林
的人们一步步踏出来的。处处表露出新开辟的样子,眼前的浓绿浅绿,没有一点历
史的重担。但是我们从城内向这里来的中途,忽然觉得踏上了一条旧路。那条路是
用石块砌成,从距谷口还有四五里远的一个村庄里伸出,向山谷这边引来,先是断
断续续,随后就隐隐约约地消失了。它无人修理,无日不在继续着埋没下去。我在
那条路上走时,好像是走着两条道路,一条路引我走近山居,另一条路是引我走到
过去。因为我想,这条石路一定有一个时期宛宛转转地一直伸入谷口,在谷内溪水
的两旁,现在只有树木的地带,曾经有过房屋,只有草的山坡上,曾经有过田园。
过了许久,我才知道,这里实际上有过村落。在七十年前,云南省的大部分,
经过一场浩劫,回、汉互相仇杀,有多少村庄城镇在这时衰落了。当时短短的二十
年内,仅就昆明一个地方说,人口就从一百四十余万降落到二十五万。这里原有的
山村,是回民的,可是汉人的,是一次便毁灭了呢,还是渐渐地凋零下去,我们都
无从知道,只知它们是在回人几度围攻省城时成了牺牲。现在就是一间房屋的地基
都寻不到了,只剩下树林、草原、溪水,除却我们的住房外,周围四五里内没有人
家,但是每座山,每个幽隐的地方还都留有一个名称。这些名称现在只生存在从四
邻村里走来的,砍柴、背松毛、放牛牧羊的人们的口里。此外它们却没有什么意义;
若有,就是使我们想到有些地方曾经和人发生过关系,都隐藏着一小段兴衰的
历史吧。
我不能研究这个山村的历史,也不愿用想象来装饰它。它像是一个民族在世界
里消亡了,随着它一起消亡的是它所孕育的传说和故事。我们没有方法去追寻它们,
只有在草木之间感到一些它们的余韵。
最可爱的是那条小溪的水源,从我们对面山的山脚下涌出的泉水;它不分昼夜
地在那儿流,几棵树环绕着它,形成一个阴凉的所在。我们感谢它,若是没有它,
我们就不能在这里居住,那山村也不会曾经在这里滋长。这清冽的泉水,养育我们,
同时也养育过往日那村里的人们。人和人,只要是共同吃过一棵树上的果实,共同
饮过一条河里的水,或是共同担受过一个地方的风雨,不管是时间或空间把它们隔
离得有多么远,彼此都会感到几分亲切,彼此的生命都有些声息相通的地方。我深
深理解了古人一首情诗里的句子:“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其次就是鼠曲草。这种在欧洲非登上阿尔卑斯山的高处不容易采撷得到的名贵
的小草。在这里每逢暮春和初秋却一年两季地开遍了山坡。我爱它那从叶子演变成
的,有白色茸毛的花朵,谦虚地掺杂在乱草的中间。但是在这谦虚里没有卑躬,只
有纯洁,没有矜持,只有坚强。有谁要认识这小草的意义吗?我愿意指给他看:在
夕阳里一座山丘的顶上,坐着一个村女,她聚精会神地在那里缝什么,一任她的羊
在远远近近的山坡上吃草,四面是山,四面是树,她从不抬起头来张望一下,陪伴
着她的是一丛一丛的鼠曲从杂草中露出头来。这时我正从城里来,我看见这幅图像,
觉得我随身带来的纷扰都变成深秋的黄叶,自然而然地凋落了。这使我知道,一个
小生命是怎样鄙弃了一切浮夸,孑然一身担当着一个大宇宙。那消逝了的村庄必定
也曾经像是这个少女,抱着自己的朴质,春秋佳日,被这些白色的小草围绕着,在
山腰里一言不语地负担着一切。后来一个横来的运命使它骤然死去,不留下一些夸
耀后人的事迹。
雨季是山上最热闹的时代,天天早晨我们都醒在一片山歌里。那是些从五六里
外趁早上山来采菌子的人。下了一夜的雨,第二天太阳出来一蒸发,草间的菌子,
俯拾皆是:有的红如胭脂,青如青苔,褐如牛肝,白如蛋白,还有一种赭色的,放
在水里立即变成靛蓝的颜色。我们望着对面的山上,人人踏着潮湿,在草丛里,树
根处,低头寻找新鲜的菌子。这是一种热闹,人们在其中并不忘却自己,各人钉着
各人眼前的世界。这景象,在七十年前也不会两样。这些彩菌,不知点缀过多少民
族童话,它们一定也滋养过那山村里的人们的身体和儿童的幻想吧。
这中间,高高耸立起来那植物界里最高的树木,有加利树。有时在月夜里,月
光把被微风摇摆的叶子镀成银色,我们望着它每瞬间都在生长,仿佛把我们的身体,
我们的周围,甚至全山都带着生长起来。望久了,自己的灵魂有些担当不起,感到
悚然,好像对着一个崇高的严峻的圣者,你若不随着他走,就得和他离开,中间不
容有妥协。但是,这种树本来是异乡的,移植到这里来并不久,那个山村恐怕不会
梦想到它,正如一个人不会想到他死后的坟旁要栽什么树木。
秋后,树林显出萧疏。刚过黄昏,野狗便四出寻食,有时远远在山沟里,有时
近到墙外,作出种种求群求食的嗥叫的声音。更加上夜夜常起的狂风,好像要把一
切都给刮走。这时有如身在荒原,所有精神方面所体验的,物质方面所获得的,都
失却了功用。使人想到海上的飓风,寒带的雪潮,自己一点也不能作主。风声稍息,
是野狗的嗥声,野狗声音刚过去,松林里又起了涛浪。这风夜中的嗥声对于当时的
那个村落,一定也是一种威胁,尤其是对于无眠的老人,夜半惊醒的儿童和抚慰病
儿的寡妇。
在比较平静的夜里,野狗的野性似乎也被夜的温柔驯服了不少。代替野狗的是
麂子的嘶声。这温良而机警的兽,自然要时时躲避野狗,但是逃不开人的诡计。月
色豫胧的夜半,有一二猎夫,会效仿麂子的嘶声,往往登高一呼,麂子便成群地走
来。……据说,前些年,在人迹罕到的树丛里还往往有一只鹿出现。不知是这里曾
经有过一个繁盛的鹿群,最后只剩下了一只,还是根本是从外边偶然走来而迷失在
这里不能回去呢?反正这是近乎传说了。这美丽的兽,如果我们在庄严的松林里散
步, 它不期然地在我们对面出现,我们真会像是SaintEustache一般,在它的两角
之间看见了幻境。
两三年来,这一切,给我的生命许多滋养。但我相信它们也曾以同样的坦白和
恩惠对待那消逝了的村庄。这些风物,好像至今还在述说它的运命。在风雨如晦的
时刻,我踏着那村里的人们也踏过的土地,觉得彼此相隔虽然将及一世纪,但在生
命的深处,却和他们有着意味不尽的关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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