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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雷逐鹿-第4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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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饱受东林党人同道批评攻讦的这几条西北‘恶政’,程沂心情一直很复杂。无论是身为儒生,还是身为东林党人,在情感和信念上他是不太能接受西北幕府在治理施政上所作的种种变革改良的新政;但是在时务上,他却又不能不承认西北幕府如此新政举措,在很大程度上克服了帝国地方政治旧有的一些痼疾弊病。
譬如赋税钱粮的催科(科者,课也,征也),在帝国现今的州县官吏而言,其职责惟以催科为要。所谓“日夜从事,惟急催科”。其他行政事务,所谓教化,所谓赈济,所谓安民,所谓恤狱,等等全部被搁置一旁。
早在宣宗朝鼎盛年间,上解税粮就是帝国地方州县官吏考课的“硬指标”。此后,考课地方官吏实际上已经不再重视教化抚治,唯以赋税催科为事,‘考选将及,先核税粮,不问抚治,专于催科’是也,‘令天下官吏考满迁秩,必严核任内租税,征解足数,方许给由交代(离任审计合格)’。地方官员惮于考成带征,催科往往重以敲扑,不能完纳税粮的小民被杖责枷锁寻常得很,屁股打烂,流血满地,致残或致死人命的事例在所多有,灭绝门户亦非鲜见,民力不胜官府钱粮催科的暴政压力,往往举家流亡。
州县的催科,一方面是朝廷之政以及官员考课逼迫所致,另一方面则是经手官吏有利可图。通过催科,官吏自身才能中饱私囊。催科不力者,宦橐亦较为羞涩。地方州县催科既有上面的压力,又有官员自身牟取私利的动力,鲜有不卖力催科的。帝国之内如清官海刚峰一般的廉己自律者,凤毛麟角,屈指可数,而算计个人仕宦收入者则比比皆是,遍及州县。催科钱粮本亦无可厚非,但是变本加厉,却演变成残虐害民之政。
西北幕府单独析置直属的税课提举司,西北幕府与地方府县各征各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虽然未见得就能一朝尽扫官场积弊痼疾,却在相当程度上杜绝了州县亲民官吏残民以逞,通过催科牟取私利的邪路。而西北对府州县地方官吏的考察铨选,从此不再惟以催科为重;西北地方官吏在催科以外的其他抚治政务上,较之帝国其他地方的官吏颇能多所用心;西北黎庶商民不大为催科所苦,能够相对轻松的营生治产,等等,这些都确是事实。
西北官场风气整肃,吏治较为清新,固然不是单纯的一策一政所致,而是在天下酝酿大变的形势时局下,以雷瑾为首的西北幕府审时度势慎思断行,不失机缘的渐次施以诸般新政,锐意革新,才造就今日独霸西北的局面,形势、时局、机缘、人心、策略、决断等,诸般种种,在这一过程中,人事因机缘,机缘成人事,自助者天亦助,自弃者天亦弃,可谓缺其一而不可成。但是,这也可以说与西北幕府革新官制以及在衙门官署的设置上煞费心思不无关联,这些若也是恶政,在程沂看来,真的不知如何说起了。
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程沂尽管内心矛盾不已,在东林党人诸多同道的再三来信催逼下,今儿却也是实在拖延不过,不得不硬着头皮出城,赶赴成都东面的金堂县,与一位从京师远来早已等候多时的神秘客人会面。
孤身去往金堂,在身为执政府兵房车驾主事的程沂而言,随便都可以找一大把公务上的借口,而丝毫不会引人怀疑。
四川执政府兵房车驾主事的职掌之一就是协助管理邮政驿传,虽然在西北幕府,这主要是军府该管的公务职事,却也在在需要执政府辖下的相关衙署全力协助配合,不是军府的衙署就可以一手包办下来的。就因为这个,程沂管着一摊子邮驿上的公事,便需要时时离开成都到外地办差或者巡查,所以他借口到金堂县公干,执政府的同僚根本不会觉得有什么奇怪。
怀着满腹的心事,打马扬鞭,程沂很快就赶到离成都不太远的金堂县城,在县城近郊一座香火不是很盛的寺院禅房里,找到了来自京师的神秘客人。
在程沂眼中,这位白面无须脸圆体胖,自称姓张名玉的药材商人,挂着一脸祥和无害的笑容,显得非常平易近人。
但是,程沂老是在心里犯嘀咕,老是觉着有些儿不对劲。这位张玉虽然头戴雷巾,穿一身石青绫罗直裰,打扮得确实象个商贾,随身甚至还带着乌木戥子,若说他不是商人真的没人会信,但程沂已经岁月历练,非复昔时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懵懂生员,还是敏锐的觉得眼前这人有些奇怪,但具体什么地方奇怪却又一时说不上来。只是这‘商人’张玉既然能拿得出东林党人同道的亲笔书信,程沂倒也不好多问。
这自称是商人的张玉其实已经在这寺院中借住了好几天,早已寄籍于金堂县,领取了官方发给的寄籍商帖,所有的这一切,为的就是等待着与程沂的秘密会面。
彼此寒暄了一番,话入正题,张玉的要求倒也不算过分,他只是要求程沂利用其车驾主事身分在公事上的便利,为他提供有关平虏侯起行打尖宿营下榻的确实行止动向,包括何时、何地行止歇宿等消息,这就行了,其他的都不用程沂操心,而且他还保证不会让程沂卷入到他们正在秘密进行的事情当中。
平虏侯南下巡视的消息早已经宣扬得沸沸扬扬,整个西北西南的广大地域之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平虏侯南巡确实的行止动向,一般人是很难窥伺到的,程沂因管着邮驿上的公事,有公务之便,却是不难摸清平虏侯大概的行止歇宿动向。
张玉这话听起来似乎处处在为程沂着想,其实骨子里却是不太信任程沂,而且也在隐隐警告程沂,他们还有别的消息渠道可以核实印证,你别想耍什么花样,最好老实安分一点,大家都方便。
默然盘算了一下利害,程沂还是决定应允张玉的要求,虽然他约莫已经猜到张玉意欲对平虏侯有所不利,或许有什么秘密的逆谋刺杀行动正在策划当中,但他不会为平虏侯担心——
如果平虏侯是那么容易被人暗算刺杀的话,也就不是平虏侯了!
平虏侯是有很多人颂扬他,佩服他,敬爱他,崇拜他,乃至于敬畏、臣服;但也有很多人暗中抹黑他,鄙薄他,诅咒他,仇恨他,甚至付诸于行动,以暗杀、袭击、下毒等方式表达出极其顽固而激烈的仇恨。
针对平虏侯的暗杀层出不穷,从来就没有停止过,但是讫今为止,还没有一次袭击暗杀真正成功过,甚至许多暗杀早早的就被扼杀在了萌芽时期。
张玉的谋算能不能成功,不必去多想。每个人做自己想做的事,是死是活,利益得失一概与别人无干。成或不成,至少眼近与他程沂没什么关系。
程沂虽然与许多东林党人一样,有志于世道时务,也曾经翼望能以经世致用的实学,实心为国,为民任事,创立一番经国济世的宏伟功业,以有益于国家、人世,但自己的利益总还是最在乎的,他毕竟不是什么圣人,就是圣人也得吃喝拉撒,毕竟人活一世,根本就无法摆脱与人间烟火为伴的宿命。
东林党人的同道在给他的书信中说,只要他能答应京师来人的要求,按京师‘那人’的要求去做,他在京师待选时积欠下来的巨额债务将会有人出面替他一笔勾销,而且还会‘白给’他一笔银子。这笔帐,程沂怎么算都算得过来,反正于他不会有亏折就是了。
至于平虏侯的生死对他程沂重要吗?也许重要,但不如自身的利益更重要。虽然平虏侯是他所效忠的新主家没错,但还没有到令他不计利害、誓死靡他的地步,考量权衡自身的利害才是最重要的,何况这个张玉开出的条件相当优厚了,不容他不答应。
见他点头答应提供消息,张玉笑呵呵的拿出一张银会票递给他。这是一张帝国五大钱庄之一‘德兴隆典当行’开出的十足兑现不再加收‘汇水’(汇费)的大额私票,信誉卓著,只认票不认人,只要德兴隆典当商号不倒即可随时兑现,私票上填的密押、日期和当字虽然当铺以外的人一个都不认得,但所填面值和成色程沂却不会错认,九七五白银一万两整,无论如何都是一笔不小的横财,他只须要提供一下内部消息而已,确实是很少人能够拒绝的诱惑,何况还包括了巨额积欠债务的勾销,他可能不答应吗?
接下来就简单了,张玉只交代了一下程沂如何将消息传递出来,传递到什么地方的什么人手里,其他的都不用程沂管了,就是这么简单。
程沂就此别过张玉,出了寺院,忙忙催动坐骑要赶返成都。
他当然不会知道,这个白面无须的所谓商人,所谓张玉是什么人,如果他知道张玉的真实身份,一定会大吃一惊——曾经以残缺的畸门心法‘阴符握奇’让雷瑾大吃苦头,司设监(宫廷二十四衙门之一)掌印太监吴亮的亲信,任职司设监总理的内廷宦官张玉,可不就是眼前这一位么?
假如平虏侯雷瑾在此,这位内廷的宦官张玉就是化成了灰,他也必定认识的。当然,此时正在南下巡视途中的‘西北土皇帝’,完全不知道有人已经布下了罗网,正张网以待,等着他一头钻进来。
一向崇尚气节的东林党人竟然肯放下身段与向来的死对头内廷阉党联手,这即使是偶一为之,下不为例,也足够的荒谬,不要说身为东林党人同道的程沂想不到,深知政争险恶的平虏侯也是一样想不到。
就在程沂离开这座寺院不久,这间寺院的住持和尚和香火道人相继进入禅房参见张玉。
“张公公,下一步作何打算?”住持和尚空相合什一礼。
“黄莺儿有消息么?”张玉问空相和尚道,嗓音一改与程沂秘谈时的低哑,变得尖细低婉,近于女声。
“还没有,前日汉中那边有飞鸽传书来,说是走米仓道南来成都。”
“哼,希望她能赶得及。否则剩下的尾数,她就别想拿到手。这些江湖人物——”张玉脸上露出一丝厌恶的神色,“总是不如我们自己的人。这个程沂,如果撤走时他还没有败露,暂时先不要动他,说不定以后我们还有用他之处。这寺里,某家是不能再继续呆下去了。还有什么隐秘的地方可以藏身?”
最后这句,张玉问的是那住持和尚空相。
空相和尚笑道:“呵呵,公公勿须担心,卑职在成都府伏藏多年,藏身落脚之处尽有。不过,卑职以为,田道嫂娘家的一门远亲,原是蜀王府的庄头,现在也管着一处大户田庄,公公不如扮作田道嫂娘家的远房亲戚,先去他那庄子上暂住两日,只当是走亲戚好了,绝没有人会怀疑,且还不用寄籍。有这两日,卑职再替公公觅一稳妥落脚的秘处也绰绰有余了;
若是不然,卑职在成都羊马城外还开有一家酒坊,酿造酒、醋出售,如今正逢抢收抢种农忙之时,卑职只需打发酒坊的雇佣伙计回乡去帮忙,剩下看作坊的三个‘徒弟’全都是卑职的属下。公公就在卑职的酒坊里落脚也稳当。”
张玉也尖着嗓子笑道:“在你的酒坊里落脚?都是你鹰扬右卫的潜伏暗桩,不妥,不妥。某家还是先到田庄上暂住两日再作打算,只是就怕田道嫂到时不甚乐意。”
“她敢?”一直没怎么做声的香火道人眼睛一瞪,大声嚷嚷:“贫道不信还管不了她了?”
原来,这年头儒、释、道三教合一的风气弥漫天下,世俗逐利之心盛行,佛、道两门之中也不能免俗,不能守清规戒律的出家人多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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