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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禧前传-第5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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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划当然改变了,袁克定留京供职,袁克文奉父侍母,全眷回河南。来话别的人,络绎不绝,最使得袁世凯感动的,自然是张之洞。
大开中门,迎到厅上,请张之洞升了炕,袁世凯命长子率领诸弟,一字排开,磕下头去。口不言谢,而意在叩谢张之洞保全的深恩,是很显然的。
“不敢当,不敢当!”张之洞欠身虚扶一扶,等袁家弟兄站起身来,他只跟袁克文说话:“豹岑近来看的什么书啊?”
袁克文绝顶聪明而学无专长,最近在看吴大澂、叶昌炽为潘祖荫捉刀的、有关碑帖的著作,知道张之洞很讨厌这些玩艺,所以答说:“在读杜诗!”
“你是第几遍读?”
“第三遍。”
“不够,不够!”
于是张之洞由杜诗谈到“盛唐”、“晚唐”,再由唐诗谈到宋词,滔滔不绝,一谈便是半个钟头,不容人张嘴。好不容易才让袁世凯插进一句话去:“中堂就请在舍间便饭。”
“不,不!”张之洞说:“琴轩约了我谈事,我该去了。”
“中堂这么说,我可不敢再留。”袁世凯说:“如果是前几天,我把那中堂请了来,也是一样。”
“如果是前几天,我就拉你一起去扰琴轩了。”张之洞面现悽惶:“慰庭,你这一走,就该轮到我了。”
“那是决不会有的事。中堂四朝老臣,又蒙孝钦显皇后特达之知,国家柱石,摄政王极敬重中堂的,听说曾跟中堂虚心请教,如此批折,足见是以师礼待中堂。”
“我请摄政王多看看‘雍正朱批谕旨’。”张之洞欲言而又止地,终于摇摇头说:“‘南人不相宋家传’,南人亦可哀也已!”说完,踱着方步往外走。
袁世凯带着他的儿子送到停在厅前的轿子边,看他上轿抬走,方始转回身来,一面走,一面问:“南皮刚才念的那句诗,我没有听清楚。”
“‘南人不相宋家传’。”袁克文答说:“仿佛是南皮自己做的一首诗。”
“你倒找来我看看。”袁世凯说:“何以南人可哀。”
※ ※ ※
虽说全眷回籍,其实还是袁世凯先走,家眷随后出京。因为奉旨回籍,向例只比充军稍微宽一点。充军是旨下即行,出城找个地方暂住,再备行装,奉旨回籍虽不必这样急如星火,但亦未便多作逗留。
路局授瞿鸿玑之例,为袁世凯挂了花车,可是送行的场面,却不能相比。瞿鸿玑有一班翰林、御史的门生,捧老师的场,朝官亦知他的被逐回籍,只是一时不自检点,骤失帘眷,被祸到此为止,决不会有何株连,且很可能还有复起之日,不妨留个将来京华重见的余地,所以亦都衣冠送行。
而袁世凯不同。私宅致意,还不甚要紧,公然车站送行,顾虑甚多,亦因为袁世凯的仇人太多。因此上车之时,情景凄凉,除了家人至戚之外,只得两个僚友送行。
一个是学部侍郎严修。他在北洋为袁世凯专管学务,由此而得循资晋升为学部侍郎。就私谊而论,对袁世凯自不无知己之感,所以前几天特为袁世凯打抱不平,抗疏相争,说“进退大臣,应请明示功罪,不宜轻加斥弃。”其功当然不必再谈,其罪又何可明言?摄政王看的这个折子,唯有把它“淹”了。而严修因其言不用,且有兔死狐悲之感,已在考虑告病辞官。
另一个是杨度,现在以四品京堂派在宪政编查馆行走,九年立宪,细列按年应办事项的“清单”,就出于他的手笔。此人如在战国,早已肘悬斗大金印,无奈他得识袁世凯时,已无开府北洋的风光。不过以他策土的眼光来看,可成大事者,始终只有一个袁世凯。
这天特地来送行,一则有倾心结交之意,再则亦有自高声价的作用,“世人皆欲杀,我意独怜才。”他之来送袁世凯,若能予人以这样的印象,便是绝大的收获。
严修一上了花车就表示,要送到保定,杨度自然追陪。袁世凯却大为不安,“两位厚爱,我自然感激。不过流言甚多,连我都被中伤了。”他很恳切地说:“两位请吧!”
“聚久别速,后会又不知在什么时候,趁此机会,多谈一谈!”
“别自有说,祸不足惧!”杨度接着严修的话说。
袁世凯知道他“别自有说”是由于梁启超在善耆面前很下了工夫,所以立宪派的中坚分子,不管是到京请愿,或者著书立说,都在暗中很得善耆的照应。所以他敢大言:“祸不足惧!”
然而自己不也是立宪派吗?襄赞其事,很出了些力,也发生了很重要的作用,而善耆受了康梁的影响,处处跟自己作对。同样是立宪派,何可有两种绝然不同的待遇?
袁世凯由这一点联想到大行皇帝的哀诏初颁时,康有为竟发通电,指他“弑君”,益觉不平。于是徐徐说道:“立宪的呼声,高唱入云,这是千秋万世的一件大事,我袁某人幸参末议,对历史是交代得过的。我之被祸,未尝不由改革官制,设宪政编查馆而来,不过清夜扪心,也有值得安慰的地方。张四先生跟我交谊不终,通国皆知,而自朝廷宣布立宪,他写信给我,说‘昔日之窥公,固不足尽公之量’。二十年不解的误会,一旦涣然,实在是我平生的快事!”
这是指张謇与他绝交二十年而复交一事,袁世凯得意之情,溢于词色,临歧话别,而有此豪情快语,自然使人高兴,杨度不由得从马褂插袋中,掏出一扁瓶的白兰地,以盖作杯,快浮一白。
“不过,如今谈立宪,亦犹如三十年前谈洋务,太时髦了!是故立宪派亦有真、有假。”袁世凯拍着杨度的手背说:“晢子是五大臣的幕后英雄,可称宪政的保姆,自然是立宪派。我看康梁就不见得了。”
“康梁师弟,似乎应有所区分。”严修说道:“如混为一谈,稍欠公道。”
“诚然,诚然!”袁世凯很快地说,然后转脸问道:“有个叫胡衍鸿的革命党,晢子,你熟不熟?”
“怎么不熟?他是广东人,一名汉民,字展堂。笔下很来得,我们在东京常有往还的。”
“好!”袁世凯略一踌躇又说:“我是开了缺的,不在其位,不妨谈谈,三年前有人拿了一份《民报》给我看,其中有一篇文章,我还记得题目叫做《记戊戌庚子死事诸人纪念会中广东某君之演记》,这‘广东某君’据说就是胡衍鸿。其中记戊戌那年的内幕,颇得实情。”
这一说,严修跟杨度都大感兴趣,因为天下皆知,戊戌政变由袁世凯告密而起,如今由当事人亲口道来,自非道听途说可比,所以都凝神静听。
“这胡衍鸿,我很佩服他!他说康有为一变再变,自欺欺人,一点不错。康有为前后有‘五个退化’。”
所谓“五个退化”是胡衍鸿的批评:“康有为初时,说要创一个大教。他见中国用孔子教,几千年人心晦塞,民气奄弱,他说弟子之不肖,未必因为师傅之不良。孔子的教,非不大纯,现时中国却用不着,必得大加改良,兼取一切佛、老、耶、回诸教的精义,融造参合起来,做一新教。平心论之,康有为此时志气真是不可及的。”
“他自号‘长素’,争长素王,语虽狂妄,志气之高确不可及。”严修问:“‘退化’何说?”
照胡衍鸿的说法,康有为由监生中了举人,“打动凡心”,不做教主要做政治家,在志气上是退化了一级。不过他讲民主,也讲民族,说过“保中国不保大清”的话,亦未足为非。
及至由举人中了进士,去民远而去官近,大谈立宪,这立宪自然是君主立宪,无形中变成“保大清”,志气上又退了一级。
到得上书言事,“屡蒙召见”,康有为论调又一变,“竟反背前日的话,以为实在连议院也可以不必开,宪法也可以不定,有这般的好皇上,但求讲变法够了!”这样,志气上岂非又退一级?
戊戌改变后,康有为自称奉有衣带诏,“命他起兵勤王,结果变做保皇。”胡衍鸿的词锋很锐利,他说:“勤王、保皇本应该没有分别,然而解释起来却很可笑。勤王是要起兵保驾入清君侧,皇上既然岌岌可危,说着勤王就该马上去做,若是皇上没有危险,也不必去勤他。”
接着胡衍鸿又说:“保皇却不然,不必兴兵动众,只须集些钱财,不论何时何地,皇上没有危难,我也可以保他,皇上就有危难,我也是这样保他,皇上坐在北京,我坐在这里,天涯地角,两不相谋,也是一样保法。康有为变到这个主义,要算他目前归宿所在,却比起勤王时节,又是第五级退化了!”
谈到这里,袁世凯停了下来,啜口茶闲闲地问杨度:“晢子,你在东京见过‘康圣人’所奉的‘衣带诏’没有?”
“多少人想见都见不到。我不信有此一诏!”杨度答说:
“康门高弟,亦颇不以此举为然。”
“康门高弟”自是指梁启超。袁世凯不知道杨度所说的“此举”,包括康有为借“衣带诏”敛财在内,只以为杨度是替梁启超辩白,不以康有为自称奉有衣带诏为然。这一来,话就有点接不下去了。
到这时,宾主三人才觉得轮声震耳,不由得都转眼外望,风卷黄沙,昏蒙萧瑟,令人有一种郁闷难舒的感觉,不如不看。
于是不约而同地收拢了视线,仍旧由袁世凯接着杨度的话说:“康有为这‘五个退化’之中,变法一说,倒是无意中搔着了痒处,连张南皮在内,都忍不住动心。翁师傅器量狭一点,不过想致君于尧舜之忱的忠爱之心,是万无可疑的,大概他对康有为的论调,也觉得不失为救时的良策。不过,翁张两公,都是读通了书而不免天真的人,以为王安石的变法不错,错在用非其人,鉴往如今,康有为之言可用,康有为其人不可用!所以,说翁张两公曾荐过康有为,是康梁一党造作出来,自抬身价的活,其实是不会有的事。不过,既赏其言,不免要谈到其人,大行皇帝自然不会了解‘师傅’的苦心,贸然传旨召见康有为,翁师傅总不能说,康某心术不正,不宜召见。只好支吾其词,以致惹得大行皇帝对师傅有了意见。否则,以大行对翁师傅之亲密,当时只要出死力争一争,孝钦显皇后难道就不念两朝帝师的旧情?”
严修一面听,一面不断点头,听完说道:“宫保此论,精辟之至。说翁师傅曾举荐康有为,我亦不信。翁师傅很想有魄力,实无魄力,就算真的赏识康有为,亦没有胆量去荐他。”
“再说,”杨度接口:“翁师傅岂不知康有为有野心,就不忌他?”
“康有为如果得志。自然要爬到翁师傅头上。此人名心甚炽,利心亦不淡,只要看他用‘衣带诏’行骗就可知道。”袁世凯紧接着说:“不但衣带诏无其事,就是所谓‘两奉密诏’亦不尽不实,第一道朱谕是给四京卿的,与康有为无干。而且到底有没有这道朱谕,亦是疑问。”
谈到这里,是个叩问戊戌政变的好时机,杨度不肯错过机会,且趁势问道:“怎么,不是说谭复生去访官保时,曾经出示朱谕吗?”
“不是!”袁世凯想了一下说:“这一重公案,我受谤已久,不妨谈一谈当时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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