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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第7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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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末尾的,现在便取来作为一九二七年的杂感集的题辞。
一九二八年十月三十日,鲁迅校讫记。
※ ※ ※
〔1〕本篇最初收入《华盖集续编》,是作者编完该书时所作。
通信〔1〕
小峰兄:
收到了几期《语丝》,看见有《鲁迅在广东》〔2〕的一个广告,说是我的言论
之类,都收集在内。
后来的另一广告上,却变成“鲁迅著”了。
我以为这不大好。
我到中山大学的本意,原不过是教书。
然而有些青年大开其欢迎会。
我知道不
妙,所以首先第一回演说,就声明我不是什么“战士”,“革命家”。
倘若是的,
就应该在北京,厦门奋斗;但我躲到“革命后方”〔3〕的广州来了,这就是并非
“战士”的证据。
不料主席的某先生〔4〕——他那时是委员——接着演说,说这是我太谦虚,就
我过去的事实看来,确是一个战斗者,革命者。
于是礼堂上劈劈拍拍一阵拍手,我
的“战士”便做定了。
拍手之后,大家都已走散,再向谁去推辞?我只好咬着牙关,
背了“战士”的招牌走进房里去,想到敝同乡秋瑾〔5〕姑娘,就是被这种劈劈拍拍
的拍手拍死的。
我莫非也非“阵亡”不可么?
没有法子,姑且由它去罢。
然而苦矣!访问的,研究的,谈文学的,侦探思想
的,要做序,题签的,请演说的,闹得个不亦乐乎。
我尤其怕的是演说,因为它有
指定的时候,不听拖延。
临时到来一班青年,连劝带逼,将你绑了出去。
而所说的
话是大概有一定的题目的。
命题作文,我最不擅长。
否则,我在清朝不早进了秀才
了么?然而不得已,也只好起承转合,上台去说几句。
但我自有定例:至多以十分
钟为限。
可是心里还是不舒服,事前事后,我常常对熟人叹息说:不料我竟到“革
命的策源地”来做洋八股了。
还有一层,我凡有东西发表,无论讲义,演说,是必须自己看过的。
但那时太
忙,有时不但稿子没有看,连印出了之后也没有看。
这回变成书了,我也今天才知
道,而终于不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里面是怎样的东西。
现在我也不想拿什么费
话来捣乱,但以我们多年的交情,希望你最好允许我实行下列三样——
一,将书中的我的演说,文章等都删去。
二,将广告上的著者的署名改正。
三,将这信在《语丝》上发表。
这样一来,就只剩了别人所编的别人的文章,我当然心安理得,无话可说了。
但是,还有一层,看了《鲁迅在广东》,是不足以很知道鲁迅之在广东的。
我想,
要后面再加上几十页白纸,才可以称为“鲁迅在广东”。
回想起我这一年的境遇来,有时实在觉得有味。
在厦门,是到时静悄悄,后来
大热闹;在广东,是到时大热闹,后来静悄悄。
肚大两头尖,像一个橄榄。
我如有
作品,题这名目是最好的,可惜被郭沫若先生占先用去了。
〔6〕但好在我也没有作
品。
至于那时关于我的文字,大概是多的罢。
我还记得每有一篇登出,某教授便魂
不附体似的对我说道:“又在恭维你了!
看见了么?”我总点点头,说,“看见了。
”谈下去,他照例说,“在西洋,
文学是只有女人看的。
”我也点点头,说,“大概是的罢。
”心里却想:战士和革
命者的虚衔,大约不久就要革掉了罢。
照那时的形势看来,实在也足令认明了我的“纸糊的假冠”〔7〕的才子们生气。
但那形势是另有缘故的,以非急切,姑且不谈。
现在所要说的,只是报上所表见的,
乃是一时的情形;此刻早没有假冠了,可惜报上并不记载。
但我在广东的鲁迅自己,
是知道的,所以写一点出来,给憎恶我的先生们平平心——
一,“战斗”和“革命”,先前几乎有修改为“捣乱”的趋势,现在大约可以
免了。
但旧衔似乎已经革去。
二,要我做序的书,已经托故取回。
期刊上的我的题签,已经撤换。
三,报上说我已经逃走,或者说我到汉口去了。
写信去更正,就没收。
四,有一种报上,竭力不使它有“鲁迅”两字出现,这是由比较两种报上的同
一记事而知道的。
五,一种报上,已给我另定了一种头衔,曰:杂感家。
〔8〕评论是“特长即在他的尖锐的笔调,此外别无可称。
”然而他希望我们和
《现代评论》合作。
为什么呢?他说:“因为我们细考两派文章思想,初无什么大
别。
”(此刻我才知道,这篇文章是转录上海的《学灯》〔9〕的。
原来如此,无怪
其然。
写完之后,追注。
)
六,一个学者〔10〕,已经说是我的文字损害了他,要将我送官了,先给我一
个命令道:“暂勿离粤,以俟开审!”
阿呀,仁兄,你看这怎么得了呀!逃掉了五色旗下的“铁窗斧钺风味”,而在
青天白日之下又有“缧绁之忧”〔11〕了。
“孔子曰:‘非其罪也。
’以其子妻之。
”怕未必有这样侥幸的事罢,唉唉,
呜呼!
但那是其实没有什么的,以上云云,真是“小病呻吟”。
我之所以要声明,不过希望大家不要误解,以为我是坐在高台上指挥“思想革
命”而已。
尤其是有几位青年,纳罕我为什么近来不开口。
你看,再开口,岂不要
永“勿离粤,以俟开审”了么?语有之曰: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
此之谓也。
我所遇见的那些事,全是社会上的常情,我倒并不觉得怎样。
我所感到悲哀的,
是有几个同我来的学生,至今还找不到学校进,还在颠沛流离。
我还要补足一句,
是:他们都不是共产党,也不是亲共派。
其吃苦的原因,就在和我认得。
所以有一个,曾得到他的同乡的忠告道:“你以后不要再说你是鲁迅的学生了
罢。
”在某大学里,听说尤其严厉,看看《语丝》,就要被称为“语丝派”;和我
认识,就要被叫为“鲁迅派”的。
这样子,我想,已经够了,大足以平平正人君子之流的心了。
但还要声明一句,
这是一部分的人们对我的情形。
此外,肯忘掉我,或者至今还和我来往,或要我写
字或讲演的人,偶然也仍旧有的。
《语丝》我仍旧爱看,还是他能够破破我的岑寂。
但据我看来,其中有些关于
南边的议论,未免有一点隔膜。
譬如,有一回,似乎颇以“正人君子”之南下为奇,
殊不知《现代》在这里,一向是销行很广的。
相距太远,也难怪。
我在厦门,还只
知道一个共产党的总名,到此以后,才知道其中有CP和CY〔12〕之分。
一直到近来,
才知道非共产党而称为什么Y什么Y〔13〕的,还不止一种。
我又仿佛感到有一个团
体,是自以为正统,而喜欢监督思想的。
〔14〕我似乎也就在被监督之列,有时遇
见盘问式的访问者,我往往疑心就是他们。
但是否的确如此,也到底摸不清,即使
真的,我也说不出名目,因为那些名目,多是我所没有听到过的。
以上算是牢骚。
但我觉得正人君子这回是可以审问我了:
“你知道苦了罢?你改悔不改悔?”大约也不但正人君子,凡对我有些好意的
人,也要问的。
我的仁兄,你也许即是其一。
我可以即刻答复:“一点不苦,一点不悔。
而且倒很有趣的。
”
土耳其鸡〔15〕的鸡冠似的彩色的变换,在“以俟开审”之暇,随便看看,实
在是有趣的。
你知道没有?一群正人君子,连拜服“孤桐先生”的陈源教授即西滢,
都舍弃了公理正义的栈房的东吉祥胡同,到青天白日旗下来“服务”了。
《民报》
的广告在我的名字上用了“权威”两个字,当时陈源教授多么挖苦呀〔16〕。
这回
我看见《闲话》〔17〕出版的广告,道:
“想认识这位文艺批评界的权威的,——尤其不可不读《闲话》!”这真使我
觉得飘飘然,原来你不必“请君入瓮”,自己也会爬进来!
但那广告上又举出一个曾经被称为“学棍”的鲁迅来,而这回偏尊之曰“先生”,
居然和这“文艺批评界的权威”并列,却确乎给了我一个不小的打击。
我立刻自觉:
阿呀,痛哉,又被钉在木板上替“文艺批评界的权威”做广告了。
两个“权威”,
一个假的和一个真的,一个被“权威”挖苦的“权威”和一个挖苦“权威”的“权
威”。
呵呵!
祝你安好。
我是好的。
鲁迅。
九,三。
※ ※ ※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七年十月一日《语丝》周刊第一五一期。
〔2〕《鲁迅在广东》 钟敬文编辑,内收鲁迅到广州后别人所作关于鲁迅的文
字十二篇和鲁迅的讲演记录稿三篇、杂文一篇。
一九二七年七月上海北新书局出版。
〔3〕“革命后方” 一九二六年七月国民革命军自广东出师北伐,因而当时广
东有“革命后方”之称。
〔4〕指国民党政客朱家骅,他当时任中山大学委员会委员(实际主持校务)。
一九二七年一月二十五日在中大学生欢迎鲁迅的大会上,他也借机发表演说。
〔5〕秋瑾(1879?—1907) 字璇卿,号竞雄,别署鉴湖女侠,浙江绍兴人。
一九○四年留学日本,积极参加留日学生的革命活动,先后加入光复会、同盟会。
一九○六年春回国。
一九○七年在绍兴主持大通师范学堂,组织光复军,准备与徐
锡麟在浙、皖同时起义。
徐锡麟起事失败后,她于七月十三日被清政府逮捕,十五
日遇害。
〔6〕郭沫若(1892—1978) 四川乐山人,创造社的主要成员,文学家、历史
学家和社会活动家。
《橄榄》是他的小说散文集,一九二六年九月创造社出版。
〔7〕“纸糊的假冠” 这是高长虹嘲骂作者的话。
〔8〕指香港《循环日报》。
引文见一九二七年六月十日、十一日该报副刊《循
环世界》所载徐丹甫《北京文艺界之分门别户》一文。
〔9〕《学灯》 上海《时事新报》的副刊。
一九一八年二月四日创刊,一九四
七年二月二十四日停刊。
《时事新报》当时是研究系的报纸。
〔10〕指顾颉刚。
一九二七年七月,顾颉刚从汉口《中央日报》副刊看到作者
致孙伏园信,其中有“在厦门那么反对民党……的顾颉刚”等语,他即致函作者,
说“诚恐此中是非,非笔墨口舌所可明了,拟于九月中旬回粤后,提起诉讼,听候
法律解决”,并要作者“暂勿离粤,以俟开审”。
参看《三闲集·辞顾颉刚教授令
“候审”》。
〔11〕“缧绁之忧” 《论语·公冶长》:“子谓‘公冶长,可妻也;虽在缧
絏之中,非其罪也。
’以其子妻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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