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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 (共五部)-第26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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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这两家商号随便索取;三节由阜康付帐。
这已经是厚惠了,再看另一扣经折,罗四姐不由得心头一震——是一扣阜康的定期存折,存银一万两,户名叫做『维记。』
『本来想用「罗记」,老早有了;拆开来变「四维记」,哪晓得这个户名也有了,只好把「四」字搁起,单用「维记」。
喏,『胡雪岩拿起小象牙匣子,』外送一个图章。『罗四姐接过经折与牙章,放在桌上,既非辞谢,亦未表示接受,只说∶』胡大先生,你真的阔了。上万银子,还说小意思。『』我不说小意思,你怎么肯收呢?『
『我如果不收,你一定要跟我争,空费精神。』罗四姐说∶『好在送不送在你,用不用在我。这三个经折,一颗图章,就放在我这里好了。』她做事说话,一向胸有丘壑,胡雪岩认为不必再劝,便即说道∶『那末,你把东西收好了,我们一起走。』『怎么走法?』
『你不去就晓得了。』
胡雪岩是坐轿子来的,替罗四姐也备了一乘很华丽的轿子;他想得很周到,另外还加了一顶小轿,是供好的女仆或小大姐乘坐的。
胡雪岩还带了三个跟班,簇新的蓝布夹袍,上套玄色软缎坎肩,脚下薄底快靴。由于要骑马的缘故,夹袍下摆都掖在腰带中,一个个神情轩昂,礼节周到。罗四脚也很好面子,心里不由得在想∶出门能带着这样子的『底下人』,主人家自然很显得威风了。
正要上轿时,罗四姐忽然想到一件事,还得回进去一次。原来她是想到应该备礼送古家,礼物现成,就是绣货。送七姑奶奶的是两床被面、一对枕头、一堂椅披、两条裙子;这已经很贵重了,但还不如送古应春的一条直幅。是照宋徽宗画的孔雀,照样绣下来的。是真正的『顾绣』。到得古家,展现礼物,七姑奶奶非常高兴∶『你这份礼很重,不过我也不客气了。』她说∶『第一,我们的日子还长,总有礼尚往来的时候。第二,我是真正喜欢。』当时便先将绣花椅披,陈设起来,粉红软缎,上绣牡丹,显得十分富丽。『七姐,』罗四姐说∶『你比一比这两条裙子的料子看,是我自己绣的。』
一条是红裙,上绣百蝶,色彩繁艳,令人眩目,『好倒是好,不过我穿了,就变成「丑人多作怪」了。』七姑奶奶说∶『这条裙子,要二十左右的新娘子,回门的时候穿,那才真叫出色。我留起来,将来给我女儿。』『啊!』胡雪岩从椅子上一下站了起来,大声说道∶『应春,你要请我吃红蚕了?』
原来古应春夫妇,只有一个儿子;七姑奶奶却一直在说,要想生个女儿。胡雪岩看她腰很粗,此刻听她说这话,猜想是有喜了。
古应春笑笑不答,自然是默认了;罗四姐便握七姑奶奶的手说∶『七姐,恭喜、恭喜!几个月了?』
七姑奶奶轻声答了句∶『四个月。』
『四个月了!唷、唷,你赶快给我坐下来,动了胎气,不得了。』
『不要紧的。洋大夫说,平时是要常常走动、走功,生起来才顺利。』
『唷!七姐,你倒真开通,有喜的事,也要请教洋大夫。』罗四姐因为七姑奶奶爽朗过人,而且也没有外人,便开玩笑地问∶『莫非你的肚皮都让洋大夫摸过了。』
『是啊!不摸怎么晓得胎位正不正?』
原是说笑,不道真有其事;使得罗四姐挢舌不下,而七姑奶奶却显得毫不在乎。
『这没有啥好稀奇的,也没有啥好难为情的。』『叫我,死都办不到。』罗四姐不断摇头。
『罗四姐!』古应春笑道∶『你不要上她的当,她是故意逗你。洋大夫倒是洋大夫,不过是个女的。』『我说呢!』罗四姐舒了口气,『洋人那只长满黑毛、好比熊掌样的手,摸到你肚皮上,你会不怕?』
七姑奶奶付之一笑,拿起另一条裙子料子看;月白软缎,下绣一圈波浪,上面还有两只不知名的鸟。花样很新,但也很大方。
『这条裙子我喜欢的,明天就来做。』七姑奶奶兴致勃勃地说∶『穿上在身上,裙幅一动,真象潮水一样。罗四姐,你是怎么想起来的?』
『也是我的一个主顾,张家的二少奶奶,一肚子的墨水,她跟我很投缘,去了总有半天好谈。有一天不知道怎么提起来一句古话,叫做「裙拖六幅湘江水」,我心里一动,回来就配了这么一个花样。月白缎子不耐脏,七姐,我再给你绣一条,替换了穿。』『这倒不必,我穿裙子的回数也不多。』
这时古应春跟胡雪岩在看那幅『顾绣』,开屏的孔雀,左右看去,色彩变幻;配上茶花、竹石,令人观玩不尽。胡雪岩便说『何不配个框子,把它挂起来?』
『说得是。』古应春立刻叫进听差来吩咐∶『配个红木框子,另外到洋行里配一面玻璃。最好今天就能配好。』接着又看被面、看枕头,七姑奶奶自己笑自己,说是『倒象看嫁妆。』惹得婢仆们都笑了。
『饿了!』胡雪岩问∶『七姐,快开饭了吧?』『都预备好了,马上就开。』
席面仍旧象前一天一样。菜是古应春特为找了个广东厨子来做的,即好又别致,罗四姐不但大快朵颐,而且大开眼界;有道菜是两条鱼,一条红烧、一条清蒸,摆在一个双鱼形的瓷盘中,盘子也很特别,一边白、一边黄,这就不仅罗四姐,连胡雪岩都是见所未见。
『这叫「金银鱼」,』古应春说,『进贡的。』胡雪岩大为诧异,『哪个进贡?』他问,『鱼做好了,送到宫里,不坏也不好吃了。』
『自然是到宫里,现做现吃。』古应春说,『问到是什么人进贡,小爷叔只怕猜不到,是山东曲阜衍圣公进贡的。』『啊!』胡雪岩想来了,『我听说衍圣公府上,请第一等的贵客,菜叫「府菜」,莫非就是这种菜?』
『一点不错。府菜一共有一百三十六样;菜好不稀奇,奇的是每样菜都用特制的盘碗来盛。餐具也分好几种,有金、有银、有锡、有瓷;少一样,整桌台面都没用了,所以衍圣公府上请贵客,专有个老成可靠的老家人管餐具。』『那末进贡呢?当然是用金台面?』
『这是一定的。』古应春又说∶『宫里有喜庆大典,象同治皇帝大婚,慈禧太后四十岁整生日,衍圣都要进京去道喜,厨子、餐具、珍贵的材料都带了去。须先请台,预备哪一天享用府菜,到时候做好送进宫;有的菜是到宫里现做——这要先跟总管太监去商量,当然也要送门包。好在衍圣公府上产业多,不在乎。』胡雪岩听了大为向往,『应春,』他问∶『你今天这个厨子,是衍圣公府出身?』
『不是,他是广东人,不过,他的爷爷倒是衍圣公府出身。这里面有段曲折,谈起来蛮有趣的。』说着,他徐徐举杯,没有下文。
『喔,』七姑奶奶性争,『有趣就快说,不要卖关子!』『我也是前两天才听说,有点记不太清楚了,待我好好想一想。』『慢慢想。』罗四姐挟了块鱼敬他,『讲故事要有头才好听。』
『好!先说开头,乾隆末年——』
乾隆末年,毕秋帆当山东巡抚;阮元少年得意,翰林当了没有几年,遇到『翰詹大考』,题目是乾隆亲自出的,『试帖诗』的诗题是『眼镜』。这个题目很难,因为眼镜是明朝末年方由西洋付入中土。所以古人诗文中,没有这个典故;而且限韵『他』字,是个险韵,难上加难,应考的无不愁眉苦脸。
考试结果,阮元原为一等第二名,乾隆拔置为第一;说他的赋做得好,其实是诗做得好,内中有一联∶『四目何须此,重瞳不用他』,为乾隆激赏,原来乾隆得天独厚,过了八十岁还是耳聪目明,不戴眼镜,平时常向臣下自诩。因此,阮元用舜的典故『四目』、『重瞳』来恭维他,意思是说他看人看事,非常清楚,根本用不着借助于眼镜。
大考第一,向来是『连升三级』,阮一下子由编修升为詹事府少詹,不久就放了山东学政,年纪不到三十,继弦未娶。毕秋帆便向阮元迎养在山东的『阮老太爷』说∶『小女可配衍圣公,请老伯做媒;衍圣公的胞姐可配令郎,我做媒。』阮元就此成了孔家的女婿。
衍圣公府上的饮馔,是非常讲究的,因为孔子『食不厌精』,原有传统。随孔小姐陪嫁过来的,有四名厨子,其中有一个姓何,他的孙子,就是古应春这天邀来的何厨。『那末,怎么会是广东人呢?』胡雪岩问。
『阮元后来当两广总督,有名的肥缺,经常宴客;菜虽不如府菜,但已经远非市面上所及。不过不能用「府菜」的名目,有人便叫它「满汉全席」。总督衙门的厨子,常常为人借了去做菜;这何的爷爷,因此落籍,成为广东人。』正谈到这里,鱼翅上桌;只见何厨头戴红缨帽,列席前来请安。这是上头菜的规矩,主客照例要犒赏,胡雪岩出手豪阔,随手拈了张银票,便是一百两银子。
『这盘鱼翅,四个人怎么吃得下?』罗四姐说,『我真有点替七姐心痛。』
鱼翅是用二尺五径口的大银盘盛上来的,十二个人的分量,四个人享用,的确是太多了,七姑奶奶有个计较,『都是自己人,不必客气。』她说∶『留起一半吧!』
就一半也还是多了些,胡雪岩吃了两小碗,摩腹说道∶『我真饱了。』接着又问∶『这何厨我以前怎么没有听说过?』『最近才从广州来。』古应春答说∶『自己想开馆子,还没有谈扰。』『怎么叫还没有谈拢?』
『有人出本钱,要谈条件。』
『你倒问问他看,肯不肯到我这里来。』胡雪岩说,『我现在就少个好厨子。』
『好的。等我来问他。』
吃完饭围坐闲谈,钟打九点,七姑奶奶便催胡雪岩送罗四姐回家。在城开不夜的上海,这时还早得很;选歌征色、纸醉金迷的几处地方,如画锦里等等『市面』还只刚刚开始。不过,胡雪岩与罗四姐心里都明白,这是七姑奶奶故意让他们有接近的机会,所以都未提出异议。
临上轿时,七姑奶关照轿案,将一具两屉的大食盒,纳入轿箱;交代罗四姐说∶『我们家人请人吃夜饭有规矩的,接下来要请吃宵夜。今天我请我们小爷叔做主人,到你府上去请。食盒里一瓷坛的鱼翅,是先分出来的,不是吃剩的东西。』『谢谢,谢谢,』罗四姐说∶『算你请胡大先生,我替你代做主人好了。』
『随便你。』七姑奶奶笑道∶『哪个是主,哪个是客,你们自己去商量。』
于是罗四姐开发了佣人的赏钱,与胡雪岩原轿归去。到家要忙着做主人,胡雪岩将她拦住了。
『你不必忙,忙了半天,我根本吃不下;岂不是害你白忙,害我自己不安。依我说你叫人泡壶好茶,我们谈谈天最好。』『那么,请到楼上去坐。』楼上明灯灿然,春风骀荡,四目相视,自然逗发了情思;罗四姐忽然觉得胸前有透不过气的感觉,急忙挺起胸来,微仰着脸,连连吸气,才好过些。
『你今年几岁?』她问。
『四十出头了。』
『看起来象四十不到。』罗四姐幽幽地叹了口气,『当初我那番心思,你晓得不晓得?』
『怎么不晓得?』胡雪岩说∶『我只当我们没有缘分;哪晓得现在会遇见,看起来缘分还在。』『可惜,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人老珠黄不值钱」。』『这一点都不对,照我看,你比从前更加漂亮了,好比柿子,从前又青又硬,现在又红又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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