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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 (共五部)-第3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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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要哭!你刚才劝我,现在我也要劝你。外面我撑,里面你撑。』

『好!』螺蛳太太抹抹眼泪,很快地答应。

『你比我难。』胡雪岩说∶『第一,老太太那里要瞒住,第二,亲亲眷眷,还有底下人,都要照应到,第三,这桩喜事仍旧要办得风风光光。』

螺蛳太太心想第一桩还好办,到底只有一个人,第二桩就很吃力了,第三桩更难,不管怎么风光,贺客要谈煞风景的事,莫非去掩住他们的嘴?

正这样转着念头,胡雪岩又开口了,『罗四姐,』他说∶『你答应得落答应不落?如果答应不落,我┅┅』

等了一会不听他说下去,螺蛳太太不由得要问∶『你怎么样?』

『你撑不落,我就撑牢了,也没有意思。』

『那么,怎么样呢?』

『索性倒下来算了。』

『瞎说八道!』螺蛳太太跳了起来,大声说道,『胡大先生,你不要让我看不起你!』

胡雪岩原是激励她的意思,想不到同时也受了她的激励,顿时精神百倍地站起身来说∶『好!我马上去看德晓峰。』

『这才是。』螺蛳太太关照∶『千万不要忘记谢谢莲珠。』

『我晓得。』

『还有,你每一趟外路回来去看德藩台,从来没有空手的,这回最好也不要破例。』

这下提醒胡雪岩,『我的行李在哪里?』他说∶『其中有一只外国货的皮箱,里头新鲜花样很多。』

『等我来问阿云。』

原来胡雪岩每次远行,都是螺蛳太太为他收拾行李,同样地,胡雪岩一回来,行李箱亦照例卸在她这里,所以要问阿云。

『有的。等我去提了来。』

那只皮箱甚重,是两个丫头抬上来的,箱子上装了暗锁,要对准号码,才能打开。急切间,胡雪岩想不起什么号码,怎么转也转不开,又烦又急,弄得满头大汗。

『等我来!』螺蛳太太顺手捡起一把大剪刀,朝锁具的缝隙中插了下去,然后交代阿云∶『你用力往后扳。』

阿云是大脚,近尺莲船抵住了皮箱,双手用足了劲往后一扳,锁是被撬开了,却以用力过度,仰开摔了一交。

『对!』胡雪岩若有所悟地自语∶『快刀斩乱麻!』

一面说,一面将皮纸包着的大包小包取了出来,堆在桌上,皮箱下面铺平了的,是舶来品的衣料。

『这个是预备送德晓峰的。』胡雪岩将一个小纸包递给螺蛳太太,又加了一句∶『小心打碎。』

打开来一看,是个乾隆年间烧料的鼻烟壶,配上祖母绿的盖子。螺蛳太太这几年见识得多,知道名贵,『不过,』她说∶『一样好象太少了。』

『那就再配一只表。』

这只表用极讲究的皮盒子盛着,打开来一看,上面是一张写着洋文的羊皮纸,揭开来,是个毫不起眼的银表。

『这只表┅┅』

『这只表,你不要看不起它,来头很大,是法国皇帝拿破仑用过的,我是当古董买回来的。这张羊皮纸是「保单」,只要还得出「报门」不是拿破仑用过,包退还洋,另加罚金。』

『好!送莲珠的呢?

『只有一个金黄寇盒子。如果嫌轻,再加两件衣料。』

从箱子下面取出几块平铺着的衣料出来,螺蛳太太忽生感慨,从嫁到胡家,什么绫罗绸缎,在她跟毛蓝布等量齐观,但一摸到西洋的衣料,感觉大不相同。

这种感觉形容不出。她见过的最好的衣料是『贡缎』,这种缎子又分『御用』与『上用』两种,『御用』的贡缎,后妃所用,亦用来赏赐王公大臣。

皇帝所用,才专称为『上用』。但民间讲究的人,当然亦是世家巨族,用的亦是『上用』的缎子,只是颜色避免用『明黄』以及较『明黄』为暗的『香色』,『明黄』只皇帝、太上皇帝能用,『香色』则是皇子专用颜色,除此以外,百无禁忌,但争奇斗妍,可以比『上用』的缎子更讲究,譬如上午所着与晚间所着,看似同样花样的缎袍,而暗花已有区分,上午的花含苞待放,下午的花已盛开。这些讲究,已是『不是三世做官,不知道穿衣吃饭』的人家所矜重,但是,比起舶来品的好衣料来,不免令人兴起绚烂不如平淡之感。

螺蛳太太所拣出来的两件衣料,都是单色,一件藏青、一件玄色,这种衣料名叫『哔叽』,刚刚行销到中国,名贵异常,但她就有四套哔叽袄裤,穿过了才知道它的好处。

这种在洋行发售,内地官宦人家少见,就是上海商场中,也只有讲时髦的阔客才用来作袍料的『哔叽』,在胡家无足为奇。胡雪岩爱纤足,姬妾在平时不着裙子,春秋佳日用『哔叽』裁制夹袄夹裤,稳重挺括,颜色素雅,自然高贵。她常说∶『做人就要象哔叽一样,经得起折磨,到哪里都显得有分量。』此时此地此人,想到自己常说的话,不由得凄然泪下。

幸好胡雪岩没有注意,她背着灯取手绢醒鼻子,顺便擦一擦眼睛,将拣齐了的礼物,关照阿雪用锦袱包了起来,然后亲自送胡雪岩到花园的西侧门。『

这道门平时关闭,只有胡雪岩入夜『微行』时才开,坐的当然也不是绿呢大轿,更没有前呼后拥的『亲兵』,只有两个贴身小跟班,前后各擎一盏灯笼,照着小轿直到藩司衙门。由于预先已有通知,德馨派了人在那里等候。

胡雪岩下了轿,一直就到签押房。

『深夜过来打搅晓翁,实在不安。胡雪岩话是这么说,态度还是跟平时

一样,潇洒自如,毫不显得窘迫。

『来!来!躺下来。』刚起身来迎的德馨,自己先躺了下去!接过丫头递过来的烟枪,一口气抽完,但却用手势指挥,如何招待客人。

他指挥丫头,先替胡雪岩卸去马褂,等他侧身躺下来,丫头便将他的双腿抬到搁脚凳上,脱去双梁鞋,然后取一床俄国毯子盖在腿上,掖得严严的,温暖无比。

『雪岩,』德馨说道∶『我到今天才真佩服你!』

没头没脑的这一句话,说得胡雪岩唯有苦笑,『晓翁,』他说∶『你不要挖苦我了。』

『不是我挖苦你。』德馨说道∶『从前听人说,孟尝君门下食客三千,鸡鸣狗盗,到了紧要关头,都会大显神通。你手下有个周少棠,你就踉孟尝君一样了。』

周少棠大出风头这件事,他只听谢云青略为提到,不知其详,如今听德馨如此夸奖,不由得大感兴趣,便问一句∶『何以见得?』好让德馨讲下去。

『我当时在场,亲眼目睹,实在佩服。』德馨说道∶『京里有个丑儿叫刘赶三,随机应变,临时抓限是有名的,可是以我看来,不及周少棠。』

接着德馨眉飞色舞地将周少棠玩弄黄八麻子于股掌之上的情形,细细形容了一遍,胡雪岩默默地听着,心里在想,这周少棠以后有什么地方用得着他。

『雪岩,』德馨又说∶『周少棠给你帮的忙,实在不小。把挤兑的那班人哄得各自回家,犹在其次,要紧的是,把你帮了乡下养蚕人家的大忙,大大吹嘘了一番。这一点很有用,而且功效已显出来了,今儿下午刘仲帅约我去谈你的事,他就提到你为了跟英国人斗法,以至于被挤,说应该想法子维持。』

刘仲帅是指浙江巡抚刘秉璋,他跟李鸿章虽非如何融洽,但总是淮军一系,能有此表示,自然值得珍视,所以胡雪岩不免有兴奋的语气。

『刘仲帅亦能体谅,盛情实在可感。』

『你先别高兴,他还有话;能维持才维持,不能维持趁早处置,总以确保官款为第一要义。雪岩,』德馨在枕上转脸看着胡雪岩说∶『你得给我一句话。』

这句话自然是要胡雪岩提供保证,决不至于让他无法交代。胡雪岩想了一下说∶『晓翁,我们相交不是一天,你看我是对不起人的人吗?』

『这一层,你用不着表白。不过,雪岩,你的事业太大了,或许有些地方你自己都不甚了了。譬如,你如果对你自己的虚实,一清二楚的话,上海的阜康何至于等你一走,马上就撑不住了?』

这番话说得胡雪岩哑口无言,以他的口才,可以辩解,但他不想那样做,因为他觉得那样就是不诚。

『雪岩,你亦不必难过。事已如此,只有挺直腰杆来对付。』德馨紧接着说∶『我此刻只要你一句话。』

『请吩咐。』

『你心里的想法,先要告诉我。不必多,只要一句话好了。』

这话别具意味,胡雪岩揣摩了半天,方始敢于确定,『晓翁,』他说。

『如果我真的撑不下去了,我一定先同晓翁讨主意。』这话的意思是一定会维护德馨的利益,不管是公、是私?

『好!咱们一言为定。现在,雪岩,你说吧,我能替你帮什么忙?』

『不止于帮忙,』胡雪岩说∶『我现在要请晓翁拿我的事,当自己的事办。』

这话分明一也很重,德馨想了一下说∶『这不在话下。不过,自己的事,不能不知道吧?』

『是,我跟晓翁说一句,只要不出意外,一定可以过关。』

『雪岩,你的所谓意外是什么?』

『凡是我抓不住的,都会出意外。』胡雪岩说∶『第一个是李合肥。』

说到这里,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报导,『唉!原以为左大人到了两江,是件好事,哪晓得反而坏了。』

『喔。这一层,你倒不妨谈谈。』

谈起来很复杂,也很简单,左宗棠一到两江,便与李鸿章在上海的势力发生冲突。如果左宗棠仍有当年一往无前笼罩各方的魄力,加上胡雪岩的精打细算,则两江总督管两江,名正言顺,李鸿章一定会落下风。无奈左宗棠老境颓唐,加以在两江素无基础,更糟糕的是对法交涉,态度软硬,大相径庭,而李鸿章为了贯彻他的政策,视左宗棠为遇事掣时、非拔除不可的眼中钉,而又以剪除左宗棠的党羽为主要手段,这一来便将胡雪岩看作保护左宗棠的盾牌,集矢其上了。

『我明白了。』德馨说道∶『冤家宜解不宜结,李合肥那方面要设法去打个照呼。这一层,我可以托刘仲帅。』

『这就重就拜托了。』胡雪岩问∶『刘仲帅那里,我是不是应该去见一见?』

『等明天「上院」见了他再说。』德馨又说∶『你倒想一想,李合肥如果要跟你过不去,会用什么手段?』

『别的我都不在乎,』胡雪岩说∶『最怕他来提北洋属下各衙门的官款,提不到可以封我的典当,那一来就要逼倒我了。』

『封典当,影响平民生计,果然如此,我可以说话。』

『正要晓翁仗义执言。不过后说不如先后,尤其要早说。』

『好!我明天就跟刘仲帅去谈。』

『能不能请刘仲帅出面,打几个电报出去,就说阜康根基稳固,请各处勿为谣言所惑,官款暂且不提,免得逼倒了阜康。』

『说当然可以说。不过,刘仲帅一定会问∶是不是能保证将来各处的官款,分文不少?』德馨又加一句∶『如果没有这一层保证,刘仲帅不肯发这样子的电报。』

胡雪岩默然半晌,方始答说∶『如果我有这样的把握,也就根本不必请刘仲帅发电报了。』

这下是德馨默然。一直等将烟瘾过足,方又开口∶『雪岩,至少本省大小衙门存在阜康的官款,我有把握,在一个月之内不会提。』

『只要一个月之内,官款不动,就不要紧了。』胡雪岩说∶『我在天津的丝,可以找到户头,一脱手,头寸马上就松了。』

『上海呢?』德馨问道∶『你在上海不也有许多丝囤在那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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