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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 (共五部)-第5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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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晚饭,天刚刚黑净,收拾一切该回家了,阿珠跟她娘说,家里太热,要在店里『乘风凉』。

这是托词,她娘知道她的用意,不肯说破,只提醒她说∶『一身的汗,不回家洗了澡再来?』

洗了澡再走回来,又是一身汗,『我就在这里洗了!』她说,『叫爱珍陪我在这里。』爱珍是她家用的一个使女。

等浴罢乘凉,一面望着迢迢银汉,一面在等胡雪岩。等到十点钟,爱珍都打吨了,来了个人,是陈世龙,他是五天之前,由胡雪岩派他到杭州去办事的。

『你什么时候到的?』

『刚刚到。』陈世龙说,『我不晓得你在这里,我把东西带来了。』

『什么东西?』

『吃的、用的都有,衣料、香粉、香椎、沙核桃糖、蔬菜。有胡先生叫我买的,有我自己买的。』

『你自己买的什么?』

『一把檀香扇。送你的。』

『你又要去乱花钱!』阿珠埋怨他,『买一把细蒲扇我还用得着,买什么檀香扇?「这是违心之论,实际上她正在想要这么一把扇子。

陈世龙觉得无趣,『那倒是我错了!』他怔怔地望着她。

阿珠心中歉然,但也不想再解释这件事,问道∶『你吃过饭没有?』

『饭倒不想吃。最好来碗冰凉的绿豆汤。』

『有红枣百合汤!』明明可以叫爱珍去盛来,阿珠却亲自动手,等他狼吞虎咽吃完便又问∶『要不要了?』

『我再吃,胡先生怕就没得吃了。』

『不要紧!他也吃不了多少的。』她把自己的一份,省下来给餍陈世龙的口腹。

第二碗红枣百合汤吃到一半,胡雪岩回来了,陈世龙慌忙站起来招呼。

胡雪岩要跟他谈话,便顾不得阿珠,一坐下来就问杭州的情形。

『老刘有回信在这里!』陈世龙把刘庆生的信递了过去。

信上谈到代理湖州府、县两公库的事。胡雪岩在这里把公款都扯了来买丝了,而应解藩库的公款,催索甚急。派陈世龙专程到杭州给刘庆主送信,就是要他解决这个难题。刘庆生走了刘二的路子,转托藩衙门管库的书办,答应缓期到月底,必须解清。

『老刘说,日子过得很快,要请胡先生早点预备。一面他在杭州想办法,不过有没有把握,很难说。』

『他在杭州怎么样想办法呢?』

『他没有跟我说,不过我也有点晓得。』陈世龙说∶『第一是到同行那里去商量,有湖州的汇款,最好划到阜康来开票子┅┅』

『啊!』胡雪岩矍然一惊,『这就是他冒失了。杭州开出票子,在这里要照兑,这个办法要先告诉我,不然岂不是「打回票」了?』

『老刘现在还在进行,等有了眉目,自然会写信来的。』陈世龙停了一下又说∶『另外,他跟信和在商量,到时候这里没有款子去,请信和先垫一笔。』

『那么你晓不晓得信和张胖子怎么说法呢?』

『听说信和自己的头寸也很紧。』

胡雪岩默然。心里在盘算着,月底的限期,决不可能再缓。如果说小刀会真的闹事。『江南大营』一方面少了上海附近的饷源,另一方面又要派兵剿办,那时候来催浙江的『饷』,一定急如星火。倘或无以应付,藩司报抚台、抚台奏朝廷,追究责任,王有龄的干系甚重。

『月底以前,一定要想办法解清。』胡雪岩说,『世龙,你替我写封信。』

信仍旧是写给刘庆生的,关照他预先在同行之中接头短期的借款,以八月底为期,能借好多少,立刻写信来,不足之数在湖州另想办法。至于由杭州阜康出票,湖州阜康照兑的汇划,暂是不必进行,等全部款子筹划妥当了再说。

『胡先生,』陈世龙捏着笔说,『有句话,我好不好问?』

『你问,不要紧。』

『我要请问胡先生,八月底到期的款子,是不是等在上海卖掉了丝来还?』

『不错。』胡雪岩答道∶『如果一时卖不掉,我还有个办法,在上海先做押款。当然,最好不要走这条路,这条路一走,让人家看出我们的实力不足,以后再要变把戏就难了。』

陈世龙对这句话,大有领悟,『把戏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巧妙就在如何不拆穿把戏上面。

一面想,一面写信。写完又谈丝生意,现在到了快起运的时候了。胡雪岩的意思,仍旧要陈世龙押运。

陈世龙一诺无辟。接下来便谈水运的细节,一直谈到货色到上海进堆栈。

然后又研究在上海是不是要设号子?话越来越多,谈到深宵,兴犹未已。

这一来便冷落了阿珠。她先还能耐心等待,但对胡雪岩那种视如不见的态度,反感越来越浓,几次想站起身走,无奈那张藤椅象有个钩子,紧紧钩住了她的衣服。心里不断在想∶等一下非好好数落他几句不可。

到钟打一点,胡雪岩伸个懒腰说,『有话明天再说吧!我实在困了。』

『我明天一早就来。』陈世龙说,『杭州买的东西都还在船上。』

『不要紧,不要紧。你也好好歇一歇,明天下午来好了。』说到这里他才发现阿珠,不由得诧异∶『咦,你还在这里?』

阿珠真想回他一句∶你到此刻才知道?可是话到嘴边,又忍了回去。

『不早了!世龙正好送你回去。』

这一下,她可真的忍不住了。等了半天,等到『送回去』这句话,难道自己在这里枯守着,就为等陈世龙来送?她恨他一点没有把她放在心上,因而扭头就走,跌跌冲冲地,真叫『一怒而去』!

胡雪岩和陈世龙都是一愣,也都是立刻发觉了她的异样,不约而同地赶了上去。

『阿珠,阿珠!』

『张小姐!』

两个人都在喊,阿珠把脚停下来了。胡雪岩很机警,只对陈世龙说∶『你自己走好了。』

『好!』陈世龙装得若无其事地跟阿珠道别∶『张小姐,明朝会!』

她不能不理,也答一声∶『明朝会!』然后仍旧回到原来那张藤椅上坐下。

『天气太热!』胡雪岩跟过去,陪着笑说∶『最好弄点清心去火的东西来吃。』

她以为他一定会问∶为什么发这么大的脾气?那一来就好接着他的话发牢骚。不想是这么一句话,一时倒叫人发不出脾气,只好不理他,作为报复。

『喔,有红枣百合汤,好极了!』胡雪岩指着陈世龙吃剩下的那只碗说,『好不好给我也盛一碗来?味道大概不错。』

有心答他一句∶吃完了!又怕这一来,真的变成反目,结果还是去盛了来,送到胡雪岩手里。但心里却越发委屈,眼眶一热,流了两滴眼泪。

『这为啥?』胡雪岩不能再装糊涂,『好端端地哭!如果是哪个得罪了你,尽管说,我想也没有哪个敢得罪你。』

活是说得好听,却只是口惠,实际上他不知存着什么心思?跟他呕气无用,还是要跟他好好谈一谈。

『你晓不晓得,我特为在这里等你?』她试干了眼泪问。

『啊呀!』胡雪岩故意装得大惊小怪的,敲敲自己的额角,『我实在忙

得头都昏了,居然会没有想到你在这里是等我。对不起,对不起!『

说着便拉过她的手来,揉着、搓着,使得阿珠啼笑皆非,弄不清自己的感觉是爱还是恨?

最为难的还是一腔幽怨,无从细诉。她一直在想,以他的机警而善于揣摩人情,一定会知道她的心事,然则一直没有表示,无非故意装糊涂。但有时也会自我譬解,归出于他太忙,没有工夫来想这些。此刻既然要正正经经来谈,首先就得弄清楚,他到底真的是忙想不到,还是想过了,有别样的打算?

就是这一点,也很难有恰当的说法,她一个人偏着头,只想心事,把胡雪岩的那些不相干的闲话,都当作耳边风。

『咦!』胡雪岩推推她问道∶『你是哑巴,还是聋子?』

『我不哑不聋,只懒得说。要说,也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语气平静,话锋却颇为严重,胡雪岩自然听得出来,他原有装些糊涂,最近更有了别样心想,所以越发小心,只这样问道∶『什么事?这样子为难!』

『难的是我自己说不出口。』

这句话答得很好,虽说含蓄,其实跟说明了一样,胡雪岩不能装糊涂了,『喔,原来如此。说实话,你是说不出口,我是忙不过来。』他说,『你当我没有想过?我想过十七八遍了,我托张胖子跟你娘说的话,绝对算数。不过要有工夫来办。现在这样子,你自己看见、听见的。我没有想到,这一趟到湖州来,会结交郁四这个朋友,做洋庄,开阜康分号,都是预先不曾打算到的。你刚才听见的,我杭州的头寸这么紧,等着我去料理,都抽不出空来。』

就这一番话,阿珠象吃了一服消痰化气的汤头,『你看你,』她不由得有了笑容,『我不过说了一句,你咭咭呱呱一大套。没有人说得过你。』

『我不说又不好,说了又不好!真正难伺候。好了,好了,我们谈点别的。』

所谈的自然也不脱大经丝行这个范围。阿珠最注意的是胡雪岩的行踪,话锋中隐约表示,她也想到上海去玩一趟。胡雪岩说天气太热,一动不如一静,同时老张是一定要去的,她该留在湖州,帮着她娘照料丝行。这是极有道理的话,阿珠不作声了。

『你看,』他忽然问道∶『陈世龙这个人怎么样呢?』

是哪方面怎么样呢?阿珠心里想替陈世龙说几句好话,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好笼统的答道∶『蛮能干的!』

『我是说他做人,你看是老实一路呢?还是浮滑一路呢?』

老实就是无用,浮滑就是靠不住。阿珠觉得他的话,根本不能回答,便摇摇头说∶『都不是!』

『不老实,也不浮滑,普普通通。是不是呢?』

『普普通通』也不是句好话,她不愿委屈陈世龙,又答了个∶『不是!』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那么你说,陈世龙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呢?』

一半是无从回答,一半由于他那咄咄逼人的词色,阿珠有些恼羞成怒了,『我不晓得!』她的声音又快又尖,『陈世龙关我什么事?请你少来问我。』

说着,脸都涨红了,而且看得出来在气喘,她穿的是薄薄纱衫,映着室内灯光,胸前有波涛起伏之胜,胡雪岩笑嘻嘻的,只直着眼看。

阿珠一个人生了半天的闷气,等到发觉,才知道自己又吃亏了,一扭身转了过去,而且拿把蒲扇,遮在胸前,嘴里还咕哝了一句∶『贼秃嘻嘻!』

『好了,好了!都是我不好。天有点凉了,到里头来坐。』

这句话提醒了她,夜这么深了,到底回去不回去?要回去,就得赶紧走,而且要胡雪岩送,一则街上看到了不便,再则也不愿开口向他央求。

不走呢,似乎更不好。虽然也在这里住过,那都是跟娘在一起,不怕旁人说闲话,现在是孤男寡女,情形又不同了。

『真的不理我?』胡雪岩又说,『那我就陪你在这里坐一夜。不过受了凉,明天生病,是你自己吃苦头。』

听得他温情款款,她的气也消了,『没有看到过你这种人,』她说∶『滑得象泥鳅一样!』

这是说他对她的态度,不可捉摸。胡雪岩无可辩解,却有些着急,明天一早还有许多事等着自己料理,得要早早上床,去寻个好梦,这样白耗工夫,岂不急人?

想一想,只有这样暗示∶『那么你坐一下,我先去抹个身。』

抹过身自然该上床了。听得这话,他急她也急,便不再多作考虑,站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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