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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传-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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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荆公与神宗

汤之于伊尹,桓公之于管仲,孟子皆称其学焉然 后臣之。盖在专制政体之下,其政治家苟非得君之专, 而能有所建树者,未之闻也。是故非秦孝公不能用商 君,非汉昭烈不能用诸葛武侯,非苻坚不能用王景略, 非英玛努埃不能用加富尔,非维廉不能用俾士麦。若 其君不足以有为,而以诡遇得之者,则下之将为王叔 文王□,上之亦不过为张居正,是故欲知荆公者,不 可以不知神宗。

宋史神宗纪赞曰 :“帝天性孝友,其入事两宫, 必侍立终日,虽寒暑不变。尝与歧嘉二王读书东宫, 侍讲王陶讲论经史,辄相率拜之,由是中外翕然称贤。 其即位也,小心谦抑,敬畏辅相,求直言,察民隐, 恤孤独,养耆老,振匮乏,不治宫室,不事游幸 。” 夫宋史本成于嫉恶荆公者之手,其于神宗,往往有微 词焉。然即如其所称述,则其君德已为秦汉以下所不 一二者矣。愿神宗之所以为神者犹不止此,彼其痛心 于数世之国耻,夙夜淬厉,而思所以振之,乃以越勾 践卧薪尝胆之精神,行赵武云胡服骑射之英断,史称 艺祖尝欲积缣帛二百万易胡人首,又别储于景福殿。 帝即位,乃更景福殿库名,自制诗以揭之曰:

五季失固,犭严狁孔炽。艺祖肇邦,思有徵艾。爰 设内府,基以募士。曾孙守之,敢忘厥志。

自是设为三十二库,基后积羡赢,又揭以诗曰:        每虔夕惕心,妄意遵遗业。顾予不武姿,何日成 戎捷。

由此观之,帝之隐痛与其远志,不已昭然与天下 后世共见耶?善夫王船山之论曰 :“神宗有不能畅言 之隐,当国大臣无能达其意而善谋之者。帝初莅政, 谓文彦博曰:养兵备边,府库不可不丰,此非安石导 之也,其志定久矣。(中略)神宗若处□棘之台,尽 然不容已于伤心,奋起而思有以张之。然而弗能昌言 于众,以启劲敌之心,但曰养兵备边,侍廷臣之默喻, 宰执大臣,恶容不与其焦劳,而思所以善处之者乎!” 其于论神宗,可谓窥见至隐矣 。若神宗者 ,诚荆公 所谓有至诚恻恒忧天下之心,而非因循苟且趋过目前。 以终身之狼疾为忧,而不以一日之瞑眩为苦。凡公之 所以期于仁宗而不得者,至是而乃得之。而帝亦环顾 廷臣,无一可语,见公然后若获左右手,其鱼水相投, 为二千年来未有之佳话,岂偶然哉!

荆公既耻其君不为尧舜,而神宗亦毅然以学尧舜  自任,则荆公之事业,皆神宗之事业,今不沓述。惟 录公奏议一二,以著其辅相之勤焉。其进戒疏曰:

臣窃以为陛下既终亮阴,考之于经,则群臣进戒之时,而臣待罪近司,职当先事有言者也。窃闻孔子 论为邦,先放郑声而后曰远佞人。仲虺称汤之德,先 不迩声色,不殖货利,而后日用人惟已。盖以谓不淫 耳目于声色玩好之物,然后能精于用志;能精于用志, 然后能明于见理;能明于见理,然后能知人;能知人, 然后佞入可得而远,忠臣良士与有道之君子类进于时, 有以自竭,则法度之行,风俗之成,甚易也。若夫人 主虽有过人之材,而不能早自戒于耳目之欲,至于过 差,以乱其心之所思,则用志不精;用志不精;则见 理不明;见理不明,则邪说诐行,必窥间乘殆而作。 则其至于危乱也。岂难哉?伏惟陛下即位以来,未有 声色玩好之过闻于外,然孔子圣人之盛,尚自以为七 十而后敢从心所欲也。今陛下以鼎盛之春秋,而享天 下之大奉,所以惑移耳目者为不少矣。则臣之所豫虑, 而陛下之所深戒,宜在于此。天之生圣人之材甚吝, 而人之值圣人之时甚难。天既以圣人之材付陛下,则 人亦将望圣人之泽于此时。伏惟陛下自爱以成德,而  自强以赴功,使后世不失圣人之名,而天下皆蒙陛下 之泽,则岂非可愿之事哉!

其论馆职札子第一云:

(前略)自尧舜文武,皆好问以穷理,择人而官 之以自助。其意以为王者之职,在于论道,而不在于 任事;在于择人而官之,而不在于自用。愿陛下以尧舜文武为法,则圣人之功,必见于天下。至于有司业 脞之务,恐不足以弃日力劳圣虑也。( 中略)自备位 政府,每得进见,所论皆有司业脞之事,至于大体, 粗有所及,则迫于日咎,已复旅退。而方今之事,非 博论详说,令所改更施设本末先后小大详略之方,已 熟于圣心,然后以次奉行,则治道终无由兴起。然则 如臣者,非蒙陛下赐之从容,则所怀何能自竭?盖自 古大有为之君,未有不始于忧勤,而终于逸乐,今陛 下仁圣之质,秦汉以来人主,未有企及者也。于天下 事又非不忧勤,然所操或非其要,所施或未得其方, 则恐未能终于逸乐,无为而治也。

读此二书,则公之所以启沃其君者,可以见矣。 其所谓不淫耳目,然后能精于用志;能精于用志,然 后能明于见理;能明于见理,然后能知人,岂惟君德, 凡治学治事者皆当服矣。其所谓改更施设本末先后小 大详略之方,宜博论详说,则又事业之本原,而神宗 后此所以能信之笃而不惑于铄金之口者,盖有由也。

其论馆职札子第二云:

陛下自即位以来,以在事之人或乏材能,故所拔 用者,多士之有小材而无行义者。此等人得志则风俗 坏,风俗坏则朝夕左右者,皆怀利以事陛下,而不足 以质朝廷之是非;使于四方者,皆怀利以事陛下,而 不可以知天下之利害。其弊已效见于前矣,恐不宜不察也。欲救此弊,亦在亲近忠良而已。

呜呼!吾读此而知熙丰间用人有失当者,其责固 不尽在荆公矣。神宗求治太急,而君子之能将顺其美 者太寡,故于用人若有不暇择焉。此则神宗之类累, 而亦荆公之类累也。

第九章  荆公之政术

(一)总论

世之议荆公者,徒以其变法。故论公之功罪,亦 于其所变之法而已。吾固崇拜公者,虽然,史家之职, 不容阿其所好。今请熟考当时之情实,参以古今中外 之学说,平心以论之。

元兴以降,指凡公所变之法,皆曰恶法。其为意 气偏激,固无待言。然则公所变之法,果皆良法乎? 此又吾所未能遽从同也。吾常谓天下有绝对的恶政治, 而无绝对的良政治。苟其施政之本意而在于谋国利民 福,殆可谓之良也已。虽然,谋焉而得焉,则其结果 为良;谋焉而不能得焉,则本意虽良,而结果反极不  良者有焉矣。故夫同一政策也,往往甲国行之而得极  良之结果,乙国行之而得极不良之结果;甲时代行之 而得极良之结果,乙时代行之而得极不良之结果。此 政策者果为良耶?不为良耶?曰:是无可言。其有可 言者,则适不适而已。

荆公所变之法,吾欲求其一焉为绝对的不良者而 不可得,以其本意固皆以谋国利民福也。然以荆公而 行之,则其适焉者与其不适焉者盖相半而已。荆公诵 法三代,谓其法皆三代所已行之而有效者也,三代则邈矣,而载籍又不可尽信,其果曾行之与否,吾未敢 言。虽然荆公则尝以小试诸一郡一邑,而固有效矣。 不宁惟是,以吾所见闻,今世欧洲诸国,其所设施, 往往与荆公不谋同符,而新与之德意志为尤夥,而其 成绩灿然。既若是矣,荆公同操此术,而又以至诚恻 怛忧天下之心出之,而效不大睹何也?殊不思三代以 前之政治家,其所经画者,千里之王几耳,否则数百 里之侯封耳。而今世欧洲诸国,其大者不过比吾一二 省,其小者乃比吾一二县也。故以三代以前行之而有 效者,今世欧洲各国行之而效者,荆公宰鄞时行之, 其收效当与彼相等,是敢断言。及夫宰天下时行之, 其收效能否与彼相等,是不敢断言也。

吾读国史,而得成功之政治家数人焉,曰管仲, 曰子产,曰商君,曰诸葛武侯。夷考其所处者,则皆 封建时代或割据时代也;其所统治者,则比今之一省 或数州县也。乃若大一统时代,综禹迹所淹而理之, 则欲求其运精思、宏远猷,使全国食其赐如彼数子者, 盖未之有。其有一焉,则荆公也。而所成就,固瞠乎 后矣。吾于是窃窃疑吾国之政治家,宜于治小国,而 不宜于治大国。及环而思夫吾国以外之以政治家闻于 后者,彼来喀瓦士何人耶?梭伦何人耶?吾国之一里 正耳。彼士达因何人耶?加富尔何人耶?俾斯麦何人? 耶格兰斯顿何人耶 ?吾国之一巡抚或总督耳 。若夫 罗马帝国之盛,与夫今之俄罗斯,求其比迹彼数子者, 又何无人也。吾乃深思而得其故矣。所谓大政治家者, 不外整齐画一其国民,使之同向于一目的以进行,因 以充国力于内而扬国威于外云尔。欲整齐画一其国民, 则其为道也,必出于干涉。今之以放任不以干涉而能 为治者,惟英美等二三国而已。然其所谓放任,已非 犹夫吾之所谓放任,而况乎其前此,盖皆尝经莫大之 干涉而始有今日也。自余诸国,则莫不以干涉为治者 也。非惟今东西诸国有然,即吾国古代亦莫不有然。 管商诸葛,皆以干涉其民而成治者也。周官为周公之 书与否,吾不敢知;其尝实行之与否,吾不敢知。使 果为周公之书也,果尝实行也,则干涉其民最密者, 莫周公若也。准此以谈,则干涉为政治家唯一之手段, 抑章章矣。而此手段者,行诸小国则易,行之大国则 难。小国行之则利余于弊,大国行之则弊余于利。是 故畴昔之治大国者,惟有二法焉:一曰威劫,二曰放 任。威劫者字曰民贼,其不足语于政治家无论也。而 放任亦决不足以称政治家,未闻以政治家而卧而治其 国者也。且既曰放任矣,则夫人而能之,且并土木偶 而能之,而安用此种政治家为也?我国数千年之历史, 凡一姓之初兴,必以威劫为政策,如汉高祖、宋艺祖 之时代是也。及经数叶,则必以放任为政策,如汉文 景宋真仁之时代是也。放任既久则有乱,乱则有亡,亡则有兴,有兴则有威劫,威劫既倦,则返于放任, 如是迭为循环,若一邱之貉焉。此政治家所以不产公 其间也。虽然,吾无惑乎其然也。舍威劫与放任两者 之外,执其中者惟有干涉之一途,而大国之难于干涉 且弊余于利既若彼矣,故吾窃以为太大之国,利于□ □之武夫以为舞台,利于碌碌之余子以为藏身薮,而 最不利于发强刚毅文理密察之大政治家。自今以往, 交通机关日渐发达,其大国壹如畴昔之小国,则政治 家之成就也较易。而在畴昔,则天下至难之业殆未有 过是也。以荆公之时、荆公之也,而欲行荆公之志, 其难也,非周公比也,非管仲、商君、诸葛武侯比也, 非来喀瓦士、梭伦比也,非士达因、加富尔、俾斯麦、 格兰斯顿比也。其难如彼,则其所成就仅如此,固其 宜也。其难如彼,而其所成就尚能如此,则荆公在古 今中外诸政治家中,其位置亦可想见也。

且同是干涉政治也,而其程度亦有浅深之异焉。 程度浅者行之较易,程度深者行之愈难。荆公之干涉 政治,有为立宪国所能行,而专制国极难行者,甚且 有近于国家社会主义,为今世诸立宪国所犹未能行者, 夫以数千年未经干涉之民,而卒焉以此加之,其群起 而哗也亦宜。然则公之法其果为良乎?为不良乎?吾 卒无以名之也。此外尚有公所以致失败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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