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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求恩传-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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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求恩急速地看了董一眼。他的伙伴的愉快的宽脸上的每一个表情,他都熟悉。从董脸上若无其事的神气,他看出了董一直在准备如何委婉地提出一件难于启齿的事情。他于是简慢地说:“那是白费时间。这个人不中用——他不是个医生。而且他还不能接受批评。”
  “是呀,问题就在这儿。也就是为了这个,他才叫我心里难过。”
  “什么问题?”
  “问题就是他并不是个医生,他——”
  “不,那不是我的意思,”白求恩插嘴说。“我的意思是说,他不是个好医生,没有正确的态度。”
  “但是他根本就不是个医生。”董温和地继续说。
  “你在胡说些什么?”白求恩有点不耐烦了,“他是河淅村后方医院的外科医生。可是任何刚毕业的医科学生都会比他把那个腿伤治得好些。”
  董点点头。他们继续在雪地上走了一会儿以后,董漫不经心地又谈了起来:“可怜的方。倘使他过去上过大学,他一定会比现在懂得多些。他一辈子就没正式学过医。他一向只是靠用心看,用心听,学到了一点医学知识。他的一点外科技术是从临床上得来的。”
  白求恩勒住了马,抓着另外那匹马的马衔,把董拉到他的旁边。“他怎么可能从来没学过医呢?董,从你那副装得若无其事的神气,我看得出你是在打主意让我上圈套。你在胡说些什么?难道你想袒护他,让他不受处分吗?你没有亲眼看见这个人的疏忽的罪行所造成的后果吗?你肯原谅这样的事情吗?”
  “同志,”董柔和地说,“昨天晚上在你熟睡的时候,我和方谈了很久。他把他的悲惨的一生,从小到大都给我讲了。我一早上没话,就是为了这个原因。同志,我可以给你讲讲方大夫的身世吗?”
  白求恩放开了董的马,噘了噘嘴。在董说着的时候,他们两人骑着马慢慢地走着,离得很近,踏镫贴着踏镫。
  “方出生在一个小村子里。他家很穷。村里没有学校,因此他没有学习认字和写字的机会,还是个娃娃的时候,他就学着看水牛。整个童年,他一直在田野里放牛。他从来没看见过一本书。后来有一天,八路军的一个支队从村子里路过。他们在村里演戏,讲战争,讲国家大事。方就加入了八路军。他自己学念学写,有不懂的就去请教别人。他一开始当警卫员。等他能读能写了,他就当上了护士。然后当上了护士班长。接着他就开始请医生们给他把药品的拉丁文名称写下来,用中文注着。有人以为他在开玩笑,但是他却一个人在晚上学习这些外国字……一直等到他把它们全记住了。然后他就在手术室留心看医生们工作,逐渐地由于经验而成了一个外科医生。我们来到河淅村的时候,他已经在像学拉丁药名似的学英文单字了,以便更好地向你白求恩学习。”
  董说完了,把拉着缰绳的手往鞍头上一搭,仿佛刚说完了一件对于他已经失掉兴趣的轶事似的。
  白求恩惊奇地望着他。这事可能吗?在一个偏僻的小村子里,一个放牛的娃娃吸了一口外边吹来的空气,就让一个在前方作战、在后方教育人民的军队给带走了。他完全靠着苦学,把自己训练成一个外科医生,因为他知道有战争就有伤员,而且能治好伤员就能使抗战胜利。因此在抗战中,方这个本来一字不识的人变成了方大夫,一个掌握生命和学问的人。
  白求恩在心里咒骂自己。他为什么就不知道呢?在方不回答他的问题的时候,他为什么还猜不到呢?而且这儿有多少像方一样的人!肖,那个失掉了腿而不肯喊痛的游击队员。平山的女县长,她摆脱了上千年的奴役来领导一个县政府。松岩口的那个护士,他克服了比死亡还可怕的恐惧来输血。多少年轻的学生忍着饥饿从敌人所占领的城市徒步走到延安进抗大,一路上偷越敌人的防线,在经过的村子里传播他们从书本上吸收来的智慧。他身边的董,是个受过高等教育而且曾荣任县长的人,但他却愉快地陪他来到荒野的地方。无数村里的男男女女,在敌人的进迫下烧毁了自己的房舍,背着少数几个包袱撤退,加入游击队,然后手里拿着枪回到家乡。他们正在从黑暗中奋起,这些一声不响的、百折不挠的、像方一样的五亿人民。他们为一股伟大的热情,一种与方一样强烈地要求学习、要求生活、要求收复国土的愿望所激励。而他——白求恩想——却竟然羞辱了这些人中间的一个!几个星期以前,他曾把一句深刻的中国格言写进了他的日记:“只有做群众的学生才能做群众的先生!”他也曾努力把这句格言的意义贯穿到他在松岩口的讲演里。他以为自己懂得了这句话。但是学无止境!永远有更多的东西需要了解,需要学习,需要传授,需要亲身体验……
  他的沉思给董打断了,董忽然在他面前停住,回过头来喊道:“下面的山谷就是曲回寺了。”
  他们已经走出山沟,走上了一条长坡,坡底下是一片闪烁发光的平原。平原中央白茫茫的雪地上有一堆深褐色的房屋,前方医院就设在这里。他们下了马,伸伸腿,活动一下筋骨,一面等候后面的人。
  白求恩一面注视着下面的村子,一面说:“我很高兴,你把方的情况告诉了我。”董瞟他一眼之后,他又接着说:“你知道,在西方,在许多关于中国的书里,都特别提到中国人认为要保持荣誉就不能‘丢面子’。还有很多中国人是这样吗?我在解放区里并没有看到多少这样的现象。”
  董笑着说:“有些人还是非常怕丢面子的。但是在中国许多事情都变了。你亲眼看到,在八路军以及在边区的各种组织里,我们教大家做自我批评。只有地主和有钱的人注重‘面子’。在战斗当中,没有人有工夫去想这种事。”他调皮地加上了一句:“当然,各处都知道,白大夫是不给任何人留面子或者丢面子的机会的。”
  白求恩大笑起来,他伸出胳臂抱住了董。“等我们回到河淅村以后,同志,我要去找方,并且一定要在他面前‘丢尽我的面子’。”
  第二天,他们沿着不久以前才被他们的马蹄踏过的山路回来,傍晚光景回到了河淅村。白求恩领着董飞驰着进了村子,远在其他的人前面。他带着董一直奔向方寄宿的那个老百姓家里。
  方在暮色苍茫中躺在炕上。“好不好,”他一面招呼他们,一面一骨碌地爬起来点了一盏油灯。
  白求恩挨着董在炕上坐了下去。“方同志。”他开门见山地说,“昨天董把你怎样学成了一个外科医生的经过给我讲了一点。”
  方急速地看了白求恩和董一眼,随即又低下了头。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对不对——成为一个好的外科医生?”白求恩平静地接着说。“现在我知道了一点你的遭遇,我愿意给你讲一点我自己的经历。你知道,当初我开始行医的时候,年纪比你大得多。而且做了医生以后,我又害了两种难治的大病。”
  方好奇地抬起头来。他本来以为白求恩是来着手正式检查他的工作的。但是白求恩这番话却又不像有那种意思。
  “我刚开始做外科医生的时候,忽然得了严重的肺结核。那是——嗯,十二年前,那时候,关于治肺结核的外科手术有许多还是新发明的,或是大家所不知道的。看样子我的病是没有办法了。我把自己埋在一所疗养院里,以为必死无疑了。可是结果我居然想办法让自己治好了。就是在那时候我决定要做一个胸外科医生……多年来我只靠一叶肺活着,可是我学习,我钻研,我在本国一位世界知名的医学大师的指导下工作。最后,我终于战胜了这个大病,并且成了一个胸外科医生。”
  白求恩停了下来,点起一支烟。有好一会儿两个人都没讲话,方静静地坐着,随后就抬起头来看着白求恩。他看见白求恩脸上现出一个谜样的笑容,使他自己也不由得神经质地跟着笑了起来。最后他支支吾吾地问道:“你的第二个疾病是什么?”
  “我的第二个……‘疾病’……哦,这可不那么简单了。这个病我不是从任何人身上沾染来的——而是从所有的事情上沾染来的。我从小到大,一直到当了医生以后,时时刻刻都在沾染着这个病。它比肺结核要厉害得多。它就是——我的脾气。这可和治传染病不一样。我不能用药来去掉它。而且我行医时所看见的许多事情反倒使它加重了……正像我一度向肺结核屈服一样,我有一度也曾经向我的脾气屈服。但是到了后来我就不再屈服了。这是在我明白了肺结核不仅仅是一种人体的疾病,而且是一个社会的罪恶以后——这是我在我国看到了少数人很富,而大多数人很穷以后;在我到了西班牙以后,那儿的人民和中国人民一样正在进行着斗争。我看见人们为了争取生存而牺牲了生命。现在我在中国已住了九个月了……我已经明白怎样才能把我这第二个大病治好……可是有时候它还是发作,我还得和它斗争才能把它控制。现在它不常犯了,可是那天晚上又犯了。你明白吗,同志?”
  “我明白,”方柔和地回答。
  白求恩轻快地跳了起来。“好吧,我们明天一清早就出发,上床睡觉以前我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要做一个好的外科医生,你以后一定要努力工作,并且一定会碰许多钉子,同志。要是我不坦白地警告你,我就是在欺骗你了。你必须补上所有你从前没学过的东西。你必须钻研,学习——正如同我们的战斗员得学习怎样和敌人作战一样。我要请古大夫在不久的将来把你派到我们医疗队里工作。你可以跟我一起工作。我一定帮助你学习。我们用得着另外一个医生。而且这样也会给你一个机会来充实你的经验。”
  “那我太高兴了,”方说。他站了起来,把白求恩和董送到门口,张开嘴要接着说,想想还是不说的好,最后还是脱口而出:“白求恩大夫……关于姓肖的战士那件事,我认识到我是得负责任的。这些年来,每一件事情,我都得一个人学……我在部队里学会了读和写,也才不过几年的事。倘若我有一天能跟着你,我一定会认真工作的……我有一个儿子……也许等他长大了,农村的孩子们就能够有上学的机会了。我一定尽力使他得到我自己以前所没有的念书的机会。也许他会成为一个好的医生,来补偿我这一生的缺憾……”
  “把你自己训练成一个好外科医生吧,同志——这样会给他一个最好的榜样。”
  在方的严肃的脸上,他的眼睛亮了起来。“我要教他学习一个更好的榜样,”他说,“我们的白求恩的榜样。”
  四十四
  从前线下来的伤员的行列越来越长,于是战地医疗队翻山越岭去迎接川流不息的伤员。
  11月22日,白求恩领着医疗队到达涞源北面的转岭口,三五九旅旅长王震将军的司令部的所在地。在这儿白求恩又发了一次脾气,但是这一次他却没有道歉。
  一连三天三夜,伤员一个个从前线送到转岭口。战斗十分激烈,伤亡很重。第一批三十五个伤员抬进来的时候,白求恩已经把手术室准备好了。他刚一开始检查,就把脸给气白了。
  他把担架员叫了过来,让他们在他用作手术室的那间土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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